“我去!”
“不行!”
“我~去~”
“不~行~”
“我去!我去!我去!”
“不行!不行!不行!”
乾元宗乾元殿内,两道身影正为了谁下山一事争执不休。云攸站在殿中,身量虽小,气势却足,小脸憋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每一声反驳都带着点奶凶;云海则负手而立,眉头拧成个疙瘩,声音比她沉了八度,偏生对上那双瞪圆的杏眼,总有些发虚。
一侧的云和端着茶壶,慢悠悠给云攸续上茶水,瓷杯轻磕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云攸眼角余光瞥见茶盏,摸了摸嘴巴,和他对峙了半天确实有点渴了。但若是在此时吃茶,岂不是气势上矮了一截?
她忽的有了新的想法——快准狠。她猛地端起杯子灌了大半,结果被茶水呛得“咳”了一声,小脸更红了。
云和见状,又给她添了半杯,她便一边瞪着云海,一边小口抿茶。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云海瞧着她吃茶,也后知后觉有些口渴。便瞪着云攸,手指在桌上勾了勾。云志倒是看到了,只是怕得罪云攸,只得继续低头剥瓜子。云海等不来,便也是快准狠——快速抓住茶壶,准确倒入茶盏,狠狠一口灌下。
云乾坐在主位上,看着这两个加起来快六百岁的“孩子”僵持不下,只能无奈扶额。劝又劝不动,打又怕打伤。他叹了口气,干脆别过脸,眼不见为净。
“嗯,今年这瓜子倒是不错,个头大,味儿还正。”
云和回了自己座位,从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指尖轻巧一捻,瓜子壳便裂开个小口,仁儿顺势落进嘴里。他眯着眼嚼了嚼,灵力混着坚果的香在舌尖散开,舒服得直点头。
“可不是嘛。”云志凑过来,也抓了一把,嗑得“咔嚓”响,这是云海种在后山的‘灵犀瓜’,结的籽儿自带灵力,吃着比云锦城卖的蜜饯还舒坦。
云威长老原本板着脸,想呵斥几句“成何体统”,刚张了嘴,云志就塞了颗瓜子进来。他瞪了云志一眼,嚼了两下,那股清甜味便漫了开来,眉头不知不觉松了,索性也抓了一把,跟着嗑了起来,只是动作还维持着长老的矜持,不像云志那样豪放。
“其实啊,这一趟也未必多费灵力……”
光顾着瓜子了,云志便忘了对峙的两个人,唠家常一般忽的插了句嘴。
话音未落,四道目光“唰”地射了过来——云海的警告,云乾的无奈,云威的严肃,云和的怒视。云志识趣地闭了嘴,低头继续跟瓜子壳较劲,心里嘀咕:果然这种时候还是少说少错。
“我又不是乾元宗养的门神!”云攸把空茶杯往桌上一墩,瓷杯发出“当”的一声,“门神还有几分镇宅的用,我倒好,只能守着块玉牌充人头!”
她越说越气,又端起云和刚续的茶,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云海泄气地坐回椅子上,没想到时隔多年,云攸的战斗力还是这么强悍。他只能向其他几人求助。云志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还往云威身边挪了挪。云海没等来帮手,更是气恼,狠狠地灌了一口茶,腾地站了起来。
“老子辛辛苦苦救的命,可不是为了给你这样嚯嚯的!方攸宁!”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胸口剧烈起伏。
“老娘辛辛苦苦养的徒弟,也不是让他去送死的?方晓海!”云攸也不含糊,踮着脚回瞪过去,连俗名都喊出来了。
“哟,这是要动真格的?”云志抱着瓜子往旁边躲了躲,小声跟云威嘀咕,“多少年没听他们喊俗名了,上次这么喊,还是为了抢最后一块桂花糕。”
云和见局势不对,若是放任两个人打起来,怕是要把乾元殿给掀了。便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开口:“方姑娘,方公子,再吵上几日,你的徒弟,和,你的徒弟,就真要投胎去了。”他特意把“投胎”二字咬得极重,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云乾见情况有变,当即搓了搓手打圆场:“师妹,师弟也是为你着想……”
“可师兄你答应过我的。”云攸声音突然软了,粉嫩的小脸上瞬间挂上水汽,眼眶红红地望着云乾,那模样,活像被抢了糖的孩子。
云乾心头一软,差点就点头应了。云和在一旁重重咳了一声,他猛地回神,无声叹气——师妹可真是狡猾,知道他对孩童毫无招架之力。
见云乾这边没了突破口,云攸撇了撇嘴,扭头看向云海。四目相对,一个瞪得圆,一个蹙着眉,谁也不肯先移开视线。
“罢了罢了。”云海瞪得眼睛发酸,先败下阵来,“去也行,但得各让一步——我也得去!”
“多大点事,还得劳烦两位长老……”云威忍不住嘟囔。
云乾赶紧打岔:“不打紧不打紧,正好让太虚宫的人看看,咱们乾元宗的长老多勤勉。这几日咱们风头也出了,气儿也消了,总该给其他宗门些表现的机会。”
云攸冷哼一声,别过脸去,算是默认了。
“很好。”云海见状,立刻趁热打铁,“那我们约法三章!”
“你说。”云攸抱胸而立,下巴微微扬起。
“第一,你不能用灵力!”
“第二,你不能离开我三尺以外!”
“第三,凡事听我的!”
云志在一旁悄悄竖了个大拇指——这三章,前两章分明是为第三章铺路的,高,实在是高!
云攸假装没听见,也不应声,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云海一把拽住她的后领,像拎小猫似的把她拽了回来,“击掌为誓。”
云攸磨了磨牙,杏眸中满是不甘心。
“不然咱们就耗着。”云海看穿了她的心思,故意拖长了语调,“反正星宁灵力厚重,一时半会死不了。至于星岩嘛……”
“算你狠!”云攸猛地抬手,与他“啪”地击了一掌。
云乾几人赶紧上前,在她心脉处设下灵力封印,确认无误后,才目送两人下山。
“师妹师弟,一路小心啊~”云乾站在山门前,挥了挥手,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云雾里,忽然叹了口气。
“师姐确实很久没出过远门了。”云和望着天边,语气里带了点怅然。
“要不师兄算一卦?”云志摸出龟壳,在手里晃了晃。
云乾摇头,眼神复杂:“她的命数,算不得,也算不透啊。”
云志低头看了看龟壳,默默收了起来——是啊,旁人的命数或许能算,可她是云攸啊,是见过仙界的人,如何算的?
云海御剑载着云攸穿行在云端,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云攸伸手去接风,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小脸皱成一团。
云海无奈摇头,解下腰间的水壶递给她:“慢点喝。”
“我没那么娇气。”云攸嘴硬,却还是接了过来,小口抿着。
“是是是,三百岁的老婆子不娇气,”云海故意逗她,“可七岁的小娃娃身子娇气啊。”
“你一直单身,就是因为这张嘴吧?”云攸反将一军,眉眼弯弯。
云海噎了一下,之后又快速反应,“彼此彼此。”
又前行了半日,他指了指前方:“快到观云镇了。”
云攸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望着下方的城镇,指尖掐了个诀,低声道:“山上的气息不对劲。再飞高些。”
云海知道她在测算当年界山的位置,没有多言,双手结印,佩剑载着两人缓缓升高。云气从他们身边流过,带着不变的草木清香
“这里是界山边缘,结界另一端应该是魔界。”云攸蹙着眉,声音沉了下来,“若我们猜得没错,这里该是裂了道缝。到了夜间,两界灵力趋于平衡,裂缝里的灵力会稳定下来,变成穿越两界的门。”她顿了顿,指尖在虚空中点画,“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出所有裂缝,把它们补全。”
云海点头,低头时瞧见她一脸严肃,眉头蹙着,小嘴抿得紧紧的,像个小大人,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怎么老爱皱着眉?”
“干嘛?”云攸拍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我只是觉得,”云海的声音软了些,“七岁娃娃的脸上,该是笑意盈盈的。”
“那三百岁的老婆子呢?”云攸扯出一抹古怪的笑,看得云海下意识搓了搓胳膊。
“走吧,先去见见我的小师侄。”云海转开话题,御剑往观云镇飞去。
“换身衣裳。”他打了个响指,自己换上一身靛蓝短衫,又挥了挥袖,给云攸套了件粉红短襦。
云攸翻了个白眼:“悬云观里有你的仇人?”人家还在丧期,他非要整一身红。
云海嘿笑一声,又给她换了身青白长衫,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好多年没见过师姐穿红色了。不似当年望舒里。”
“等你大婚那日,我穿大红都行。”云攸拎了拎袖子,对这身还算满意,尤其是上面的云纹图案。
“那可太好了。”云海笑着接话,语气却慢慢沉了下去,“师姐,我掐指一算,得等到千岁生辰才能大婚,到时候,你可得多备几个红封。”
“等我死了,回春崖给你做聘礼。”云攸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天气。
云海的笑声戛然而止,身形猛地顿住,站在原地不再往前。
云攸走出几步,才发现他没跟上来。她抿了抿唇,极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去。
“晓海,你得知道,”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山涧的溪水,“天地轮回,终有定数。纵是位列仙班,亦难逃“生老病死”四字轮回,“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起点与终点,本是生死相依的圆,无人能跳脱这天地法则的环。”
“所以呢?”云海猛地抬头,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所以现在就要去死吗?那你当年又何必救我!”
云攸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无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有些不知怎么回答,只得说,“我们……不一样的。”
“对,我们不一样!”云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攒了百年的委屈与愤怒,“我就是没你那么胸怀天下,我就是自私!我只想师兄弟们好好的,只想你能好起来!我好恨,恨你当年那个决定,可是,可是我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拦住你!”
他说着,缓缓跪坐在地上,泪光盈满了双眸,却是始终不肯垂落。他微微仰头看向云攸,喉头上下滚动,许久才开口。
“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找,找能让你续命的药方,可我找了这么久,一点线索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个迷路的孩子,脑袋也低垂下去,面前的衣袍暗了下去。
“晓海,不怪你,”云攸的指尖有些发颤,抬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希望能安慰他,“一切都是命数。”
云海忽然俯身,双臂猛地收紧,将云攸牢牢抱在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里,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带着濒死的恐慌与孤注一掷的执拗,连带着身体都在微微发颤。
恍惚间,这一幕竟与百年前河畔的光景重叠——
那时他才五岁,云攸七岁,比他高了一个头。他也是这样死死抱着她,小脸埋在她的衣摆间,哭得撕心裂肺,抽噎声断断续续,几乎要背过气去。
身后是乱葬岗的阴寒,身前是她衣上淡淡的皂角味,那是他在无边黑暗里唯一抓得住的光。
云攸的身子僵了一瞬,随即默默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指尖触及之处,衣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温热的湿意透过布料渗过来,洇开一小片深色,像是突然落了场无声的雨。
她的动作带着几分生涩,指尖微微蜷着,拍打的力道很轻,却一下下落在最妥帖的位置。
就像当年在河畔,她也是这样,笨拙地抬手拍着他的背,任由他的眼泪鼻涕蹭满她的衣襟,不言不语,却让那团瑟缩的小小身影,慢慢安定下来。
“晓海,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我们都会长大的。”
“阿姐,阿姐。”
风自云端淌过,卷来远山松涛与新草的清芬,却吹不散相拥时的沉寂。百年光阴仿佛被这一抱攥成了指尖沙,簌簌落尽的刹那,他仍是那个瑟缩在怀中的五岁孩童,她也还是当年在乱葬岗边,俯身拾起一线生机的七岁稚子。
可斗转星移间,什么都变了。她钟爱的红衣不知何时换成了素净的月白;他当年攥紧她衣角的小手,早已能稳稳撑起一片天地。少年时的莽撞与炽热,都被岁月磨成了眼底的沉敛,唯有此刻相触的温度,还带着初遇时的余温,在风里轻轻漾着,像未散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