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眠盘腿坐在长川山之巅,簌簌飞雪落在他紧闭的双眼,抹白黑发。
他心念一动,怀中剑芒突现,斩落在身前振翅的信鸟。江秋眠浮起落在地上的信纸碎片,双眼掠过密密麻麻的黑色墨迹,在江静希轻描淡写的语句中长叹一声,好似神像苏生,抖落浑身冰雪。
虽不知江静希为何要做出这样的抉择,但既然已成事实,那也只能由他做出弥补。用长川山首徒的身份和凡俗权贵女儿的身份相交换,倒也算得上公平,二者都不会受倒亏待。
他挥手抹去纸屑,传音给徐映渊细细讲清自己的要求,待到徐映渊回应之后,方才计划着接下来的安排。
江秋眠指尖缠绕的灵力指挥着长川山上的草木变化,在寂寥枯败的树林边缘一座小院拔地而起,恰好落在长川山迎客的渡口旁。长川山山顶只有冰冷霜雪,这小院便单独留给新弟子,日后宗门早课也方便参与。
瞬息间长川山平添生气,等到所有的变动稳定,江秋眠便起身御剑,朝着抱朴峰而去。
长川山到抱朴峰的距离也不过眨眼,等到江秋眠收回自己的佩剑六如,恰好见到了江滟滟的灵盘测试结果。亮起的光芒是纯粹的蓝绿色,没有半点杂质;光芒虽不如当年他自身那般明亮,却也照亮了鉴星殿前的一半平地,若是培养得当,日后也能成为明见峰独当一面的弟子。
虽有心思万千,但江秋眠定下主意也不过片刻之间。他重新抱起六如,在江滟滟出声后回答了她的忧虑:“灵根本就只有天地玄黄四个品阶,地品早已算作天赋异禀,水木属性相近也是增色。虽然不能说是凤毛麟角的奇葩,但也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江师叔。”
“江师叔祖。”
徐映渊和月静昀问候着无声到来的江秋眠,江滟滟一惊,她向后转身,抬头对上江秋眠一张冷肃的脸庞。月静昀右手搭在江滟滟的肩上,轻轻捏着,安抚掌下紧张的少女,仗着她是江秋眠的小辈,无声张口示意着他放松表情,别把小孩吓到。
江秋眠在月静昀的凝视之下,他的面部抽搐着试图拉起一个微笑,最后却只能僵硬地弯弯嘴角,却比一直端着的表情好了太多,稍稍给锐利的面容添了几分人气。他在江滟滟带着点惊慌的眼中开口,嗓音中仍旧带着长川山巅的冰雪:“我为九华洞天明见峰长川山山主,江秋眠。你可愿拜入长川山的道途之下,学我修习剑法?”
江滟滟的表情迅速变化着,眉间皱着一条熟悉的皱纹,嘴角抿成一条长线,眼神中透着坚定和固执,左手轻撩裙摆,扑通着跪在地上作揖,“弟子愿意随师父修道!”
“这小孩倒是上道。”徐映渊也未曾见过谁这么稀里糊涂又果断地拜师,不由咂舌惊叹,传音给月静昀说道。他本还想多说几句,只是江秋眠冷冷的目光一瞥,他便知情识趣地把闲话全又吞进腹中。
“伸手。”
江滟滟识趣地把右手从貉袖中伸出,白皙的手掌之上是几道泛红的指印,指尖还在紧张地轻轻抖动。江秋眠接过手掌,将江滟滟从冰冷的空地上拉起,眼神没有离开过手心的沟壑,随着浅浅脉络游走,他心中细细衡量着合适的道号。
“本是水木灵根,命骨又是阴重阳少……”江秋眠嘴唇微动,垂眉看着交错的纹路,喃喃念着,“便是要用火金克制这绵延不绝的水气,反倒只能弄巧成拙,非但不成平衡,反倒阻碍了日后的修行。水重木轻,便取一个木字,随宗门排序行映字,就叫映蘅。日后你也可自主选择要用本名,抑或是用道号行走。”
“用道号吧。”江滟滟,不,江映蘅小声低语着,她耳尖多出一抹红晕。相较于只剩下点纪念意义的乳名,她还是更喜欢这个用心选出的道号。
“也可。我便先同掌门走完一遍拜师的程序;静昀,你先代我为映蘅解惑。”江秋眠寥寥几句定下行程,眼神差使着就差唤来几位山主旁观的徐映渊,两人一同前往抱朴峰山脚的遣事处,将江映蘅的弟子身份记入宗门的庇护阵法中。
月静昀仍旧搂着江映蘅的肩膀,半牵半扶着,防止她过度疲惫之后行动不便。月静昀带着她走进鉴星殿,阖上敞开的门扉,随手从内殿里拖出两个蒲团,让江映蘅随意挑选一个坐下,自己走到纱帘遮掩的后殿。
月静昀在通天的木柜中随意翻找,在角落中拿出一套雕刻后透光的青瓷茶具,又从背后的茶柜里拿出一盒茶叶,稍稍捡出几点碎叶放进茶壶。她浮着茶具从后殿走出,轻巧得在江映蘅的对面坐下,左手捧着茶盏,右手提起茶盖行云流水般转圈,手腕转动着将茶水倾倒在杯中,将小巧的茶碗推到江映蘅身前,自己拿起茶碗小饮一口。
“小师叔不必拘谨,大胆开口就好。”月静昀眉眼弯弯,看着江映蘅在她缱绻的语气中面色通红,捧着茶碗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掌门和师父不是都属于九华洞天?那为何后续的名号有些不同?”江映蘅本想用月静昀举例,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无法对着她喊出月师侄的称呼,只得换一个人比较。
“如若适应不了辈分,那直直喊我月姐姐也可。修道之人,礼仪不过是些表面之物,这辈分次序也不过是方便管理,稍稍注意便可,也不必认真计较。”月静昀看出了江映蘅的别扭,语气依旧温柔。
“至于为何徐掌门和江师祖的名号不一——“
月静昀抬起右手,手掌翻动间灵气成丝,颜色多样的线条在掌中织就了三座并立的山峰,边沿上还有十几座绵延出的小山,一条江穿过山峰,尽头消散在不知名之处。她的手指拨弄着做出的模型,指点着为江映蘅解惑。
“这是宗门成立之初遗留下的碎片,但既然早成习惯,就再未更改过。掌门的抱朴峰、江师叔的明见峰还有我的灵栖峰,是最初合并为九华洞天的三个宗门。抱朴峰秉承万法,明见峰践实剑道,灵栖峰通修杂项,这之下又有些衍生,例如江师叔立下的明见峰长川山、我一手创立的灵栖峰织金山,但名头再多,百转千折过后还是原先的三大道统。”
江映蘅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差不多明白了月静昀的意思,她抬起茶碗小抿一口,留下半碗茶水在杯中晃动。但她还是有些迷惘,分明是修道之人,为何还要顺着程序登记弟子身份,她犹豫几多时间,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着自己的疑惑。
“月姐姐,师父和掌门所说的拜师程序是指——”
“只是点小小的必要举动,将你的气息并入山门的阵法之中,方便来日自由出入,无须再过一遍门外的竹林幻阵。再者就是到遣事处领取一块特制的身份玉牌,往后宗门内的各类奖励都会算作点数直接计入玉牌,使用时用玉牌在遣事处领取即可。”月静昀微微皱眉,思索着如何尽可能解释得简单易懂,她手指挑动,侧殿中的香炉跳起火光,散发着抚慰人心的香味。
“点数?”江映蘅茫然地眨眼着,等待着月静昀的解答。
“不过是一种等价物,一般宗门内互相交易、兑换奖励都是用点数代替凡俗的金银。虽说修道之人也不甚在意一些身外之物,但为了方便灵草法衣的交换,多代之前各个宗门和隐星阁达成了协议,用着特制的灵石代替金银,因为难以伪造,这习惯倒也保持了下来。待到日后出门历练,这点数就可在遣事处交换成灵石,或者根据目的不同换成金银。”
“凡俗之间的金银尚且有能够流通使用的意义,可为什么灵石这类的宝石能在修道之人手中流通?这隐星阁又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能够支撑这样重要的贸易。”江映蘅不傻,濂溪江氏起家就是靠着经商,日后江南巡抚也是为当今圣上巡查江南的经济,耳濡目染之下总会有点意识。
“因为背靠隐星阁,因为最开始定下协议之时,隐星阁就承诺过维护灵石的正常流通。而隐星阁流传最多的轶事,就是阁内弟子听风鉴星,眨眼间窥透未来过去。因而每次有人想玩弄这本就不大的市场都无法成功,即便顺利实现,隐星阁也会对苦主做出补偿。一次窥星改命的机会,多么难得。只要外出历练的修道者仍然使用灵石,它便永远可以流通。”
鉴星殿外脚步响起,月静昀搀扶起江映蘅,月白的衣袖轻拂肩头,替她稍稍梳理了脸侧的碎发,趁江映蘅不备在她柔软的脸颊上揉捏一下,将她交给了回到鉴星殿的江秋眠手中。
“好了,时间不早,还是尽早安顿下。”月静昀弯下腰,俯在江映蘅耳边低声吐气,“明日月姐姐给你送几套衣饰,你匆匆离家都没带点私人物品,江师叔可不会注意到这点细节。”
月静昀在江秋眠带点斥责的眼神中面色如常,她和江静希是同脉师妹,往日里两人在外捅过不少乱子,没少被师父和江师祖一起责骂,今日这样轻飘飘的眼神忽视起来更是轻而易举。
江映蘅也不懂修道者之间的礼仪,也就摆着她在家中学到的问候,拎着裙摆屈膝,朝着月静昀小声道谢之后转身靠近了江秋眠,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鉴星殿。
鉴星殿外,江秋眠递给江映蘅一块玉牌,和江静希递给她的纯白玉牌一模一样。她想到这点,睁大了眼睛,匆忙着从腰间取下江静希的身份玉牌,右手紧紧抓住玉牌圆润的边缘递给江秋眠。
”留着吧,日后有需要也能用上。静希早有留言,她也用不上这些点数,你便当作她赠与的拜师之礼,做来日筹谋。”江秋眠没有接过玉牌,他将手搭在江映蘅的肩上解释道,“长川山离抱朴峰有些距离,御剑更节省时间,路上不要惊慌。”
话音将落,江秋眠怀中的六如剑飞出,在两人身前横置,稳稳地停在半空。江秋眠伸手握在江映蘅腰间,脚下一动踏上剑锋,衣袖护在江映蘅身前,隔绝山间肆虐的狂风,纵剑向着长川山底缓慢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