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尘突然睁眼,把乌宝夕吓了一跳,手像是被烫着了般迅速缩回。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阮红尘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睡醒意识还不清晰,半晌也没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乌宝夕被他盯得发毛,愈发感到做贼心虚起来。掩饰性地清了清喉咙,努力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张口正要解释,那眼睛忽地又再度闭上,像刚才睁开时一样突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什么情况?乌宝夕满脸问号地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榻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这是……又睡着了?
乌宝夕将信将疑,不敢再有动作,又等了半晌直到见他真的再没动静后才敢确认。
心神这才放松下来。
什么毛病啊,睡个觉一惊一乍的!
时辰已经不早,经过这一番折腾,乌宝夕也感到乏了。
然而当她走到床边准备换了衣服也休息时,却发现她暂时还睡不了。
满床的枣生桂子散落在被褥之间,乌宝夕忽然有些明白阮红尘刚刚为什么有床不睡非要往榻上挤了。
看了眼一旁已然睡得香甜的豌豆公主·阮,乌宝夕最终放弃了唤人进来收拾床铺。自己腾了个糕点匣子,将床上的这一堆乱七八糟囫囵装进去,而后合衣躺下。
骤然与一个陌生异性同屋共寝,随不是同床,却也总是怪异的。
乌宝夕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困意来得却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
半梦半醒之际,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方才当她触碰到阮红尘时,心里冒出的那种感觉。
为什么,她会突然觉得悲伤呢?
然而没等她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意识便已沉入了梦乡。
这一夜,乌宝夕睡得极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怪的梦。
梦里没有事件,没有逻辑,甚至也没有一个具体的人。像是坠入了一个巨大的情绪旋涡,呼喊无门,挣扎无用,周身充斥的只有浓烈到几近窒息的情绪。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眼角亦有泪痕,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悲喜,整个人都很累。
流萤进来唤她,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姑娘可是现在准备梳洗?”流萤又问了一遍。
“啊?嗯,叫人进来吧。”乌宝夕闭眼缓了一会儿心神,忽然想起什么,撩开床帐探身朝对面看去。
却见短榻上空着,房中已无阮红尘的身影。
流萤看出她的心思,道:“姑爷一大早便起来出去了。”
今天是乌宝夕嫁进莱国公府的第一天,按规矩新妇要去给公婆敬茶。
下人们一个个都挺紧张,生怕迟了耽误耽误大事。乌宝夕早饭都没顾上吃便被赶着去换衣服。
衣裳是燕归与流萤她们帮她选的,特意挑了层叠繁复的样式。
“这样能显得小姐身姿丰润些。”几个丫头一致道。她们只怕自家小姐太过瘦弱,不得国公府老夫人的喜欢。
其实乌宝夕这段时间已长胖了不少,不再是刚穿来时那仿佛吹口气都能晃三下的脆弱模样了。可奈何原主本来的身体实在是太弱,她纵是长了七八斤肉,与其他同龄少女相比还是显得清瘦。所以流萤几人才会有此担忧。
还得再养养啊,乌宝夕暗自感叹。
好在如今已是深秋,天气寒凉,衣裳一层一层穿戴起来,看上去总算不那么单薄。
然而这脸……
“粉涂得白一些,然后再多上点胭脂吧。”乌宝夕看着铜镜中映出的面庞出主意。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需要反向修容。
燕归话少,做起事来却很麻利,很快便按乌宝夕的吩咐将妆上好。首饰没选大面积的金银,而是以碧玉为主,衬得整个人温润又不失灵动。
刚收拾妥当,便有小丫鬟进来通报,说三少爷过来了。
乌宝夕走出屋门便见阮红尘站在院中,四目相对,两个人连带着各自的丫鬟小厮一个个全都愣住。
阮红尘早上出去的时候乌宝夕还没醒,丫鬟们也不好多问。现下两人各自换好了衣裳,却是一人着绿,另一人穿粉……
绿的是乌宝夕,粉的是阮红尘。
片刻的愣怔过后,乌宝夕下意识地想回屋换件衣裳。
“何须如此。”阮红尘左右打量着乌宝夕与自己的衣裳,似是感到十分有趣,“秋景寂寥,如此轻红浅碧,不更显热闹。”
乌宝夕被他一句热闹给说服了,加之担心误了时辰落人话柄,便也作罢。
于是两人就这样花红柳绿水灵灵地相携往主院而去。
乌宝夕自穿越来所接触见识的只有乌府。乌家人丁虽不算兴旺,但财力雄厚,家宅置办得十分宽敞,各处布置也繁华精美,她便以为那些高门望族怕也不过如此。如今真正走进这勋贵世家的府邸宅院,才发觉想象是多么的匮乏,乌家与莱国公府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些原以为虚幻缥缈的辞藻忽然间都有了具体的展现——
锦绣成堆、金粉铺地,繁华迷眼。
乌宝夕努力告诫自己,可别像刘姥姥进大观园。
刘姥姥当时说不定也这么自我告诫过……
一开始乌宝夕还能大致分辨出方位,然而很快就迷了。也记不清到底穿过了多少道门,绕过了几条廊。
阮红尘似是怕枯走无聊,借着这功夫给她介绍起莱国公府来。
其实对于莱国公府的大致情况乌宝夕在乌家备嫁的这段时间已有所了解。知道国公夫人早逝,莱国公之后并未续弦,等会儿敬茶实际上是给莱国公和老夫人谢氏。
也知阮红尘上有兄长两人。大哥阮青云是国公府世子,二哥阮兰因去年也入了翰林院,两人均已成婚。
但这些都不过是人人皆知的表面,肯定不如阮红尘所讲来得细致。
“等会儿敬茶,父亲倒不用担心,祖母那关只怕不容易。”说着说着忽然提到了一会儿敬茶的事。
这也是乌宝夕所担忧的。
只看那晚在乌府门外的一出,便知莱国公府上下必是都不满意这桩婚事的。
“不过你也不用慌,祖母最是心软,她若为难,你便说些好听话哄她。”阮红尘旁若无人地传授着心得,却是难为了周围跟着的丫鬟小厮,一个个全都压低脑袋装木头人。
直走到了主院外,阮红尘才歇声。
凌霄苑正堂里,莱国公与谢老夫人端坐在主位,左右是府中其他亲眷。明明是新媳妇来敬茶的好日子,堂中气氛却很是压抑。没有人说笑打趣,只偶尔听见几句窃窃私语。
待到丫鬟来通报,众人目光齐齐投向那花红柳绿的两人时连私语声也没了。
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乌宝夕顶着这有如实质的压抑微笑得脸都快僵了,终于听见一声轻咳。
“百戏阁离得远,三弟与弟妹一路过来累了吧。”说话的是一年轻妇人,柳眉杏眼,容貌虽不是极美,却十分疏朗端庄,让人一见便觉得亲切。
看她所坐的位置以及话里提到的称呼,乌宝夕猜测这位应该便是大少奶奶崔氏。
“嫂嫂又笑话我。给祖母和父亲敬茶怎当得累。”阮红尘嬉皮笑脸道,看起来似乎是与这位大少奶奶颇为亲近。
谢老夫人闻言哼声:“既是不累,如何不早些过来?想当初你大哥与你大嫂成婚时可比你早多了。”
一番话明着是教训孙子,暗地里却是怪孙媳妇不够知礼。
可偏偏阮红尘在家中一向没脸没皮,听谢老夫人这么说,非但没认错,反而顺杆爬上去,“祖母也知我懒惯了,昨日又多吃了几杯酒,实在难跟哥哥嫂嫂们相比。”
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谢老夫人虽不是秀才,但碰上耍无赖的阮红尘却也是被堵得没办法。
谢老夫人对于耍赖的孙子没办法,但莱国公却是最看不惯小儿子如此,当下眉毛一沉,眼看着想要发怒。
又是崔氏适时出声:“三弟性子虽散漫些,却也不曾误事。父亲、祖母,我看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敬茶了?”
一句话将众人的注意力重又拉回到正事上。
乌宝夕正在心中为这位大嫂点赞,忽见一丫鬟来到她的面前,“请三少奶奶移步。”
跟着丫鬟来到偏厅,乌宝夕只以为是走个流程过场。待见到偏厅里摆设布置时才知,今日敬茶并非是由丫鬟准备好茶水后她端上去,而是要她自己亲自泡茶。
如此安排说起来也不能算是苛刻,只是若有人存心为难的话,那这里面可挑剔的地方就太多了——
毕竟每个人的口味偏好都不相同。选什么茶、泡到几分、是浓是淡、水温凉了烫了……
若是之前就对喝茶之人有所了解还好,可现在等于是两眼一抹黑,乌宝夕只觉得此事处处埋雷,无论怎样怕都难逃责难。
想通这些,她忽然又轻松了。反正横竖都是坑,那她也无需再顾虑什么。
仔细看过面前八仙桌上摆着的各种茶叶后,乌宝夕从中选出几样,思索片刻又问丫鬟要了些其他东西。
小丫鬟虽然疑惑,但还是按乌宝夕所说拿来了她要的物品。
正堂这边自是不知偏厅里发生的事,众人只觉得等待的时间似乎有些久,正欲派人去查看时见到乌宝夕领着丫鬟回来。
堂中没有人再说话,满屋子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到她的身上,大家都想看看这个能让小少爷为她而大闹国公府的乌姑娘到底有何特别。
乌宝夕在主位前站定,从身旁丫鬟捧着的茶盘上端起一盏,奉至谢老夫人,恭敬道:“祖母请喝茶。”
谢老夫人看上去年纪比乌宝夕的祖母略大一些,周身的宝玉华服,显露出世家主母的雍容气度。
只见她眉头微蹙,表情似有不快,迟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抬手接过茶盏。掀盖欲喝却又忽然停住,一双眉毛拧得更深。
满屋子的人都注意到了谢老夫人的这番表情变化,都道是老夫人要开始挑刺了。
谢老夫人也的确是准备要敲打一下的,可当她掀开杯盖,看到茶面上挤挤挨挨浮了满杯的东西时,还是没忍住先问出了心中的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这一问便算是破了功,后面再想发难就显得拧巴了。
周围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互相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祖母,这是八宝茶。”乌宝夕上前解释,“给您的这一杯是以九曲红梅做底,配以红枣、莲子、桂圆、枸杞等八样,喝起来补血补气还暖胃。”
谢老夫人被她这听起来花里胡哨的言辞说愣了,下意识地尝了一口,有没有那些功效不清楚,但味道却是挺不错的。
乌宝夕趁机又捧起另外一杯,朝莱国公道:“父亲请喝茶。”
莱国公坐在谢老夫人旁边,早在谢老夫人掀开茶盖时便闻到了隐约的茶香,但面上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
“这一杯的汤底换成了龙井,配料的八宝也稍有调整,加了菊花,最是清热去火。”
莱国公点头:“不错。”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一声笑问:“可否给我也来一杯?”
乌宝夕扭头,瞪向一脸嬉笑模样的阮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