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庆二十一年,朝廷下旨选秀。乌宝夕跟着宫里出来的嬷嬷在花园里学规矩时,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正停在几道墙之外的大门口。
说起来城东也算是京中富贵地,虽不如城西显赫,但能住在这里的人家,也都非凡人。
便如此,当那辆马车顺着主街行至乌府门口停下的时候,仍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
两匹宛若双生的枣红大马垂梢而立,衬得整条街都局促起来。
守门的家丁从没见过这般阵仗,想要上前又怕冲撞了贵人,犹疑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未及开口,忽见一只手撩开厢帘,从里面递出一件物什来。
是一张描金烫印的拜帖。
家丁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恭敬地低下头,回身一路小跑着进内通传去了。
不多会儿,一顶软轿从乌府抬出,恰到好处地挡在马车前,遮住周围好事者探究的目光。
另一边,骤然得知消息的沈氏来不及准备太多,匆匆检查了一番仪容后便带着婆子丫鬟们侯在二门口。
一边等,沈氏一边在心里打着鼓。不知那平日里踩着登云梯也难够到的人,突然到访所为何事。家丁捧着拜帖呈上时,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要不就是这帖子送错了。
可那金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确认无疑。
沈氏虽掌着府内中馈,但那仅限于日常琐碎,真遇到大事,还得老夫人说了算。是以,她才会特地等在这里,一来是为显示乌府对贵客的尊重,二来也是为了能第一时间弄清楚贵人此行的目的。
轿子在二门外落下,随行的丫鬟上前挑起轿帘,从里面下来一位气度高华的贵妇人。
一群人立时围了上去,见礼寒暄处处周到。
面对乌府众人过分殷切的态度,贵妇人好似见惯了似的,处之泰然。不论旁人说什么,一律只以微笑回应。渐渐地周围人也不敢再轻易搭话,一行人静默无言往主院而去。
穿过花园时忽然有笑闹声传来。
众人不觉寻声望去,遥遥看见碧树花丛中几道青春身影。
“那边几位便是府里的姑娘吧?”被奴仆丫鬟们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贵妇人突然开口问道。
“正是呢。”沈氏没想到贵人会主动出声,连忙调整脸上表情应道,“姑娘们大了,老太太想让她们收收心,特意请了嬷嬷来教导。”
她有些摸不准贵人这状似随意的一问,是真无意还是另有心。
只是当她顺着贵人的目光看去时,沈氏的心中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来。还不待她去细想,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句:
“大姑娘是哪一位?”
沈氏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陡然一跳,强压着心绪抬手指去,“那边坐在亭子里穿绿色衣裙的。”
花木深处,妙龄少女倚竹而坐,慵懒身姿掩映在随风摇曳的竹影间,仿若一幅设色清雅的写意画。正是乌府的大姑娘,乌宝夕。
还不知道自己刚被点了名的她正接过丫鬟流萤递来的茶大口喝着,没一会儿一盏茶就见了底。
“再来一杯。”乌宝夕一边巴巴地将茶杯递还给流萤,一边揉着自己酸痛的腿。整整一上午蹲了跪、跪了蹲,没完没了地折腾,现在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想到这儿乌宝夕忍不住又想叹气,怎么别人穿越,吃香喝辣;她的穿越,体能训练。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思绪乱飞间,忽听身后一声嗤笑,紧接着便传来熟悉的阴阳声:“姐姐这是在喝茶呢还是饮马呢?难为嬷嬷刚还夸姐姐仪容俱佳,怎么嬷嬷一走,姐姐就现出原形了吗?”
乌宝夕都懒得回头,便知道是乌云嫣又来找事儿了。这姑娘就好像是属刺猬的,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刺她两句。似乎只要看见她舒服,她就会不舒服一样。
只是乌云嫣的话让乌宝夕忍不住想笑。
现什么原形,《西游记》看多了吧。乌宝夕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孙悟空的配音。
“你笑什么!”
直到乌云嫣蕴含怒气的声音响起,她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笑出声了。
“咳。”乌宝夕清了清嗓子,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说话有趣。”
她是实话实说,但听在乌云嫣的耳中可就变成讥讽了。
乌云嫣的面色冷下去,声音也没了之前粉饰太平的假惺惺,“我好心提醒,姐姐却这般不领情。如此脾性,将来要怎么入宫侍奉陛下?”
她刻意将“入宫”二字咬得极重,果然看见原本已准备离开的乌宝夕顿住脚步。乌云嫣的嘴角弯起一抹得意的弧度,她就知道,这是现下百试不爽会令乌宝夕扎心的法宝。
乌宝夕的确有些生气了。
事情还得从一个月前朝廷传出选秀的消息说起。
乌氏祖上以厨技起家,鼎盛时名气誉满天下,而后辈又颇善经营。如今,京中泰半的酒楼食府都是乌家的产业。
然而再有金山银山,也只是个商人。到底是不入流的。为此,老夫人没少费心思。这次选秀,就是她等待已久的良机。
也不知她花了多少银子,总算是搭上了线,弄到了一个入宫的名额。
平心而论,现在并非是送家里姑娘入宫的好时机。圣上已年过不惑,膝下早有皇子数位,其中大些的皇子都已开府建衙参与朝事了。后宫之中更是高位众多,盘龙错杂。此时朝野内外有心气的人家,盯着的都是皇子。
但对乌家来说,这已是老夫人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
问题的关键在于让谁去呢?
乌家这一辈共有三个姑娘,均为嫡出。除去三姑娘乌云妙年纪尚小才只有七岁外,大姑娘乌宝夕与二姑娘乌云嫣都正当适龄。入宫的人选无疑会从她们俩之间择出。
明面上,老夫人似是一视同仁,请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教导姑娘们一同学习宫中礼仪规矩。然而私底下,乌府众人却全都清楚,此次入宫的人选必是大姑娘无疑。
谁叫如今府内是二房得势。乌二爷成了老夫人仅剩的独子,将来必是由他继承家业,二夫人沈氏又执掌中馈,怎么想他俩也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嫡亲女儿在此时入宫。
那不就只能是大姑娘了。
彼时乌宝夕刚穿过来,人还懵着就得知了这一噩耗,感觉天都塌了。
从那之后,这件事便像是一柄利剑,时刻悬在她的头顶。
日子每过一天,拴剑的绳子就断掉一点,只等着到了选秀的那一天,绳断剑落心死。
眼下乌云嫣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显就是想要杀人诛心。
别看乌宝夕平时嘻嘻哈哈,看起来像是个随和好脾气的,其实那只是她懒得计较。她可以忍耐乌云嫣之前几次三番的挑衅,并不是因为她怕了,只不过是嫌麻烦,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乌云嫣却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得了便宜还卖乖,更是伤人专往心窝捅。这毛病实在是该有人给她治一治。
乌宝夕转过身,一扫先前的退避姿态,目光直直盯视着乌云嫣。
“怎么?姐姐生气了?终于不想装下去了吗。”乌云嫣的眼中流露出讥讽。
“是啊。”乌宝夕点头,似乎十分认可她的话。“妹妹说得没错,我确实扶不上墙。脾气也不好,怕没那个福气入宫侍奉,万一冲撞了贵人还会连累乌家。不如直接禀了老太太,这选秀的名额就叫妹妹去吧。”
乌宝夕的声音非常平静,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可不知为何这样软绵绵顺杆爬的态度却反倒更叫人难受。
乌云嫣从未见过这样的乌宝夕,一时间竟想不到如何应对,憋了半天最后气急败坏道:“我才不去!”
乌宝夕挑眉故作惊讶,“妹妹不想去,难道是因为沈家表哥吗?”
一句话说出,乌云嫣的脸瞬间涨红,又惊又怒,眼中更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你胡说什么!”她是喜欢沈家表哥,但这心思她从未透露给过任何人,连贴身的奶娘丫鬟都不清楚,乌宝夕怎么会知道!
“我……”乌宝夕也有些愣住了,刚想张口,但乌云嫣哪里还敢让她说话,冲上来就想要堵她的嘴。
流萤想要阻拦,但乌云嫣的丫鬟也不是站在旁边干看着的,虽然反应比流萤慢了一步,却胜在人多势众。
谁也没想到两个小主子拌拌嘴,会突然动起手来。场面顿时陷入了混乱。
就在这时,突然又不知从哪里蹿出一道身影,冲过两方互相拉扯的丫鬟们,直扑乌宝夕身前。而后抱着她的腰就是一阵连捶带打。
乌宝夕吃痛低头,发现是刚刚下学的乌家小少爷,也不知道怎么就转到这里来了。
“干嘛欺负我姐姐!”乌聿怀一边扑打,口中还一边嚷着,“不许你们欺负我姐姐!”俨然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六七岁的小男孩,个头不高,但劲儿不小。这般撒泼耍混地闹起来,乌宝夕眼泪差点儿没忍住。
好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熊孩子,到底是谁欺负谁啊?此刻孤立无援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流萤被乌云嫣的丫鬟缠着,余下的都是二房的人,这会儿一个个就光知道嘴上劝,一个上来拉的人都没有。
乌宝夕简直一头两个大,她讨厌小孩,尤其讨厌熊孩子。偏偏熊孩子力气还不小,她尝试推了几下竟都没推开,就在她想先控制住他胡飞乱舞的手臂时,乌聿怀却忽然一个后仰,像被人推了似的,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下子可不得了了,周围原本看热闹的婆子丫鬟顿时大呼小叫地嚎起来。
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少爷死了呢。
徒留乌宝夕呆在原地——
这是什么碰瓷手段!这才多大,就学会碰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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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可完了。”亭子里,流萤捋着额前滑落的散发,愁眉苦脸地道。她现在的模样着实有些潦草,头上的绢花掉了,衣服被扯得东倒西歪。乌宝夕也好不到哪儿去,浑身上下都皱巴巴的。
花园里已经就剩下她们两个,其余人:乌云嫣带着乌聿怀一群人乌泱泱去老夫人那儿告状去了。
虽然这件事乌宝夕自觉并不理亏,但闹到老夫人面前她必是讨不了好的。
乌家的这位老夫人平日里别的都好说,可一遇到与孙子有关的事,一颗心就偏到天上去。
流萤自然也清楚老夫人的脾性,语气里满是担心,“小少爷亲自去告状,老太太不知道得怎么罚姑娘呢。不如……姑娘先去给老太太认个错,兴许老太太心一软这事儿就能揭过了……”
“不去。”乌宝夕也被最近这些接二连三的糟心事激出了火气,“不就是跪祠堂吗,跪就跪呗。”
流萤惊讶地抬起头:“姑娘怎么知道?”
“我……”乌宝夕张开口,却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就好像曾经梦到过一样。
好在流萤只是随口好奇,并未继续追问。
然而等了一中午,也没见老夫人那边有什么动静。反倒是有人过来通知说下午休沐,不用跟嬷嬷学规矩了。
乌宝夕乐得清闲。
结果到了晚间,府中却突然传来乌云嫣被罚的消息。
“你确定没听错吗?”
得知此消息的时候,乌宝夕正在吃饭,闻言不小心被豆腐烫到了舌头。
“姑娘慢点儿。”流萤连忙给她递茶,“奴婢也怕听岔了,问了好几遍,千真万确,被罚的是二姑娘!”
这可就太奇怪了,乌宝夕怎么也想不通,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于是让流萤去打听,今天府中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
大房在府中不得势,打听消息也比较费劲,流萤去了好久,才探出今日唯一的异常是府上来了贵客。
“贵客?什么贵客?”乌宝夕皱着眉。
“好像是莱国公府的人,但不知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