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小人通天 > 第125章 圣策,在一念之间

小人通天 第125章 圣策,在一念之间

作者:谈天音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3-12-31 02:22:22 来源:文学城

苏韧的心悬空着,直跑到紫幕前边。他颤声呼唤:“苏密?”

他一伸手,灰烬烫到手心。紫幕中间的位置,空空如也。

苏韧喘息四顾,哪里有蔡述和苏密的身影?

他揪住个衣服焦黑,半匍匐在帘幕旁shen吟的官员,问:“那小孩子呢?”

官员上气不接下气,伸手道:“蔡…… 蔡……蔡……”

这时,场上传来“哐”的一声。观众骚动,小飞高喊道:“大人?”

苏韧迅速下行,只见“刺客”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前均是紫黑血迹。

林镇俯身摸那人脖子,对苏韧喊道:“他已死了。”

苏韧倒吸口冷气,心想此人必是预服毒药。幕后之人,摆明了要叫他们死无对证。

他吩咐道:“江齐,将人送去衙门验尸!各位莫慌,先安抚百姓们有序离开。”

因为出了凶事,赛马会原定的庆祝仪式取消了。亏得苏韧事先对散场做了多方预备,官民们才得以安全撤离。苏韧知道:在众人心中,除了激烈的赛马,更存下了对行刺的惊惧。

天子脚下,这轰动一时的事,自然要有个交待,连皇帝都搪塞不了。

苏韧经历惊涛骇浪。谭香那边,本以为是个寻常的日子。她先请葛大娘去打盹,自己拿着大娘未做完针线做。近晌午时分,宝宝醒了,嚷嚷叫饿。

他挠着头皮:“香妈在这?我梦着赛马了,可跑来跑去的老没结果。”

谭香含笑抓起宝宝指头,看指甲尚短,说:“男人家比赛哪有胜负?这里胜那里就输。别抓!”

她让宫女端了小米汤来,哄着宝宝喝了。蔡甜不挑剔,跟着喝小米汤。宝宝喝完了,蔡甜坐在床沿,陪着宝宝说小话。孩童间聊天,常有奇思妙想。

谭香听着颇觉可爱,却有宫女来传话,说“小柳公公”在东宫门前等候她。

谭香忙出宫,与柳夏一前一后走了一路,眼看到了琼华岛,望见白塔了。

见左右无人,她才问:“柳兄弟,万岁找我问太子的病情?”

柳夏折腰说:“太子病了?嫂子呀,要是太子病轻,你可别提。你知道吗:今儿在赛马场,发生了爆炸行刺。万岁为此不高兴,至今尚没找到蔡述和你家苏密。万岁觉得蹊跷,非要找你问一问。”

谭香身子发软,顿觉口干:“啊?苏密不见了……?哎呀……我的宝宝……多大的爆……炸啊?”

柳夏扶她:“你先别急,听说是石雷——不能把人炸没了。呸,我在说啥呢?梅副总管揣测:应是蔡述和苏密先离场去哪里了……万岁震怒——是为有人敢在皇城里挑衅,不是因你们有错。”

谭香回神,气道:“是我错!不该让孩子跟了他去……现找不到人,我正要问万岁哩。”

他们俩在宫门前攀扯。小梅子出来,斜靠在汉白玉栏杆上招呼:“呦,何事不好进来说啊?小柳,苏娘子总算是我姐。见了干姑妈——你小子也没个礼数?姐姐你来,弟弟知道得清楚。”

谭香匆匆过去,扭着脖子:“苏密呢?”

小梅子压低声笑道:“你儿子跟着蔡阁老,能有事儿?姐,你……厉害啊……”

谭香看小梅子吞吞吐吐的模样,恨不得捶他。

她正上火,叉腰说:“我怎厉害了?我的事儿,你管得着吗?带我见万岁去。”

“不敢不敢,我真管不着啊。万岁在里头‘散功’,你且跟我来。”

谭香不知何为“散功”,跟小梅子往偏殿内走。这所偏殿内外,环植菘韭葱荠,遍种樱桃橘榴。茅舍顶棚沿阶而搭,负山望水,村趣十足。可惜谭香心念苏密,走得大汗淋漓,入眼却未留心。

他俩到了间小屋,里头有台织布机,只有纺锤没有线。左右两壁,各有一扇窄小木门。

小梅子示意谭香坐板凳上。二人等候许久,不见动静,小梅子说:“我去请示。你还等这儿。”

谭香忽憋红了脸:“我……何处可以净手?”

小梅子人已出去,快步道:“早说呀。你开那扇打得开的门,里头可方便。”

谭香还想问哪扇才是打得开的呢?可小梅子没影了。她想那不如自己开开看。

她随手开左边门,没立刻打开。可谭香女承父业,算半个老木匠。她心下使劲,手上一滑,木门机关都不算回事。门里面是青玉台阶的通道。谭香朝上爬了好久,都没找到个“恭桶”。再走几步,她听到淙淙之音,心中一喜,以为是厕所。

谁知她掀起裙摆,却跨入一座剔透的水晶亭中。亭子铺满五彩碎石子,细看乃是一个“道”字。

亭壁四周注水,有鱼在其间游曳。只只银盆,吊挂在亭檐,兰花葳蕤,芬芳沁人。

亭子中央,有个绿汪汪的翡翠圆几。上面是一册青色缂丝封面的书。

谭香自从识字,颇有到处认字之热心。因此她走上一步,俯身辨认。

此刻清风过亭,书扉页被吹动,展露出清妙至极的书法。笔势之美,连谭香这外行都看入迷。

“青,华,仙,册”她边认边读,忽记起此书来由,忍不住大惊失色,身子颤抖。

她再往下看,纵写一行,乃是“万寿三旬大庆 臣 蔡扬 恭进”。

看到蔡扬名字,她蓦然想起“珍珠叔叔”,还有她心门深处那个圆月之夜,打了个寒战。

谭香心慌意乱……原来,《青花仙册》真的就在皇帝身边,而且还就是那蔡扬所献!……任是她这样的人,都觉察到一股莫名的危险。她赶紧转身,一气狂奔,拉开门关好,再推开旁边的那扇门躲进去。她呼吸尚未平复,便听小梅子的声音:“姐姐?万岁传你。”

谭香方觉得自己憋狠了,擦了冷汗,道:“我还没好。”

小梅子诧异:“没好?那……行吧。”

过了会儿,谭香故意腆着脸出来:“委屈弟弟你久等了。”

小梅子还是头次听她回报“弟弟”称呼,笑叹:“没事儿。我那老婆也常让我等着。”

他凑近谭香:“哎呦,姐你方才上胭脂了?别说,还真显气色!能不能告诉我哪家买的?”

谭香心想:自己一定脸红,亏得这人想偏了。宫中瞬息万变,能多个人接应,还是有用。

她眯起杏眼:“嗯,想孝敬你老婆了呗?又不值甚么,我下回让丫头送一打到你家去。”

小梅子意外,阿谀道:“那敢情好,真是我的好姐姐呐!”

谭香闭眼,想小飞才像是亲弟弟,可自己偏让这位沾上了。人,要遂本心而活着,真不易!

她不紧不慢跟着小梅子出了偏殿,有一条坡道,往半山白塔去的。亏得谭香大脚,走来不吃力。倒是小梅子,吸了好几口大气。他俩登上白塔,迎面看见皇帝披着鹤氅,踩着木屐,伫立窗前。

小梅子退了出去,谭香先给皇帝叩头,再瞻仰圣颜。

皇帝脸色红润异常,额头光亮,似丝毫不为春寒所侵。

她想起那本《青华仙册》,心头大震,赶紧眼观鼻,绷起脸,生怕流露出来。

皇帝在窗口踱步:“谭香,近来还做木工吗?”

“回万岁,没做,只收个弟弟。阿墨如今忙,他照顾不到的——妾身得照顾。”

“嗯,弟弟——是今儿赛马胜出的谭飞?”

谭香“咦”了一声,问:“他赢了?妾身都不知道呢。说到底,还是万岁赐的宝马好!”

皇帝温言:“赐马是恩德。赛马胜是功夫。谭飞如今在锦衣卫是何头衔?”

“他才十几岁,没个好出身。只是个跑腿的,哪能有好职位?”

皇帝点头道:“他未及弱冠,能领先群雄,看来是把好手。朕先封他为锦衣卫百户,因今日有人行凶,想必来不及颁奖,小孩子不免遗憾。朕特为再补赐他一套飞鱼服。”

谭香赶紧叩头:“谢万岁圣恩!万岁……我家苏密还没找到吗?”

皇帝笑笑:“苏密与蔡述一起,想必无恙。只是怎会让叙之领着他呢,名不正言不顺的。”

谭香本想说宝宝的病情,但临了只说:“是妾身忙不过来,只好留在东宫,孩子实在想去。正好蔡述来,顺便带了他去的。”

皇帝又一笑:“喔?叙之居然是个‘顺便‘之人。好吧,你告诉朕,近来苏韧与蔡述二人,可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谭香觉得这问奇怪,她想了想,肃然答道:“蔡述?妾身是真不知道,平时都见不到面。苏韧总早出晚归的。他这人看着敞亮,实则不肯叫苦叫累的。妾身也并不知道他有何不寻常的事。”

皇帝忽指窗外:“你且来看,那是谁啊?”

谭香不敢随便靠近皇帝。但皇帝招手,她只得过去,皇帝便将窗前位置让给她。

原来,这座白塔内可以望见太液池。春日水面明瑟,千百圆荷新绿初露。

波光粼粼中,御苑景物旷远。有一叶轻舟划过,圈圈涟漪,烘托出船头的青年与童子。

谭香隔老远,一眼认出——那是蔡述苏密。她没想到:二人非但逃过一劫,而且还能惬意泛舟。

皇帝说:“可以放心了?”

谭香脱口而出:“是。多谢万岁。”

她眺望着,有内侍们搀扶二人下船。她心里浮出些道不明的隐忧。

谭香暗中思量,许是今天发生太多事,还有那本传说中的《青华仙册》……蔡扬已死,而蔡述是活生生的,如何才能让皇帝知道真相?……对她,实在太难了……要等苏韧商量,只要有他,她便不怕。

苏密指着岸边一块石碑,不知在问蔡述什么,蔡述蹲身下来,像正为苏密解读。

皇帝在谭香身边,也远远看着。他嘴角噙笑,似颇有兴致,终究没再多说话。

过不多久,蔡述与苏密,被小梅子领了进来。谭香看得分明:蔡述淡然若素,苏密毫发无伤。

苏密在御前倒规矩,他跟着蔡述行跪拜之礼,学得有模有样,容止端重。

皇帝道声平身。蔡述垂眼侍立,苏密毕竟童稚,在蔡述背后对谭香踮脚笑。

皇帝击掌,对蔡述道:“虽说是死里逃生,却不见你有喜愠之色。你这炉火比尔父差不离了。”

蔡述欠身:“万岁,臣比不得家父,要暗杀臣的人多了。臣不能总大惊小怪,失了朝仪体面。”

皇帝打量苏密:“娃娃,你娘白担心你。如何未看完赛马?”

苏密坦然道:“回万岁话:臣知道胜负才跟着蔡叔叔走的。赛马是臣小舅舅胜了,臣回家还要问小舅舅讨好处呢!可后边那些大人仪式——臣一直觉得好生无聊。臣才央及蔡叔叔带臣去了白云观看神仙师祖像,后来我们去北海泛舟。蔡叔叔教我说:‘天之道,如水之逝,观水可以明道。’臣虽年纪小,也知这些个事远比竞技场上胜负更重。”

谭香惊讶小小的苏密居然能投君所好,说出这些。男孩儿一双清明眼望着皇帝,腮边犹带笑涡。

皇帝抚摸长须:“看来你有个好爹,善于教导你进退。你知道,你为什么名‘密’么?”

谭香本想说:名字是我喜欢的。和姐姐凑成甜蜜一对儿。但附近大和尚圆然说蜜字不正,按照玄学才给他取了“密”字,说是大吉大利,将来荣贵显达。当时俺们夫妇勉强糊口,只图吉利,还没敢往“荣贵”上指望……

苏密摇头。蔡述在旁插嘴:“恐怕是希望这孩子‘缜密’的缘故。”

皇帝弯腰问:“你有字了没有?”

苏密再摇头。皇帝说:“那朕赐你个字。‘严之’,严密的严,叙之的之,你喜不喜欢?”

苏密先看谭香,再瞅一眼蔡述,跪下说:“多谢万岁!字是万岁赐臣的,臣永远感恩。臣会记得效忠圣上,做有用之材。”

谭香暗叹:苏密平时懒散,吹毛求疵,眼看没大多长进。临场发挥竟如此之佳。难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皇帝摆手:“且不谈忠君爱国那么远。小孩子要孝顺父母,乃是人间大事。”

谭香连忙称“是”,牵着苏密,又要给皇帝叩头。

皇帝止道:“免了。”他停了停,亲自弯腰捡起了地上一个布偶,对光察看。

谭香一瞧,正是早上苏甜送给苏密的那匹布马。

这时,她发现始终保持着安静的蔡述,眼尾一翘,也看向那匹布马。

“这是你的马?谁给你的?”皇帝和颜悦色问苏密。

“回万岁,是臣姐姐做的。她会做各种玩偶,现今她在蔡叔叔家当女儿,已改姓蔡了。”

皇帝瞅一眼蔡述。蔡述恭敬说:“她是臣养女。”

皇帝越加蔼然,问苏密:“这布偶上的马鞍花纹,也是你姐姐刻的?”

谭香抬头,那马鞍是块旧皮子,毫不出色。

苏密回道:“臣的爹学瓦剌语,有一本厚书。臣因看不懂,在家老把这书扯下来折纸玩儿,也带去姐姐那过。姐姐说,这皮子是混在书页里边落在她那,所以她缝上去了。”

皇帝转脸,沉声问谭香:“你知道吗?”

谭香直言不讳:“妾身知道这书啊,苏韧不常看——丢在书架上。当日瓦剌王子阿勒泰因为无礼,被妾身叫人打了一顿。后来大家算是不打不相识,他送了这本书。只这块皮子,妾身夫妇都不认识,许是原本夹在其中?万岁,妾身当家的是精细人。咱若是晓得利害,能让孩子翻着玩吗?”

皇帝沉默半晌,将那块皮子一把扯下,递给蔡述。

蔡述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翻弄皮革,青琉璃色的眸光似动非动,仿佛在细细玩味。

“你认得此为何物?”皇帝面无表情。

蔡述俯身:“臣见过瓦剌的密报,廖严也有书信与臣。此物与他们画中的某物相似。没成想居然藏在我朝官员的家中,变成了孩子玩物。万岁,臣敢担保:谭香苏密本性真纯,都说得不是假话。至于苏韧……为何能有此,该当面问清他。当今瓦剌大乱,威胁我朝,正是朝廷用人之际。苏韧办事勤勉,多有胆识。望万岁能辩得清浊,人尽其才。”

皇帝呵呵:“你倒怕朕委屈了他?”

蔡述从容说:“万岁圣明,绝无臣等置喙(hui)之可能。外患当前,朝官不论政见,理应凝聚一心。今日若臣没有带孩子早走,臣都不能再有幸在御前发驽钝之见。但若行刺的目标在臣,臣本该避嫌,以利诸位大人公正盘查。”

皇帝对谭香挥手:“你领儿子先跪安吧。朕自会询问苏韧,断不能冤枉他。”

谭香心惊肉跳,只好领着苏密出了白塔。她听到皇帝哑声问话,蔡述少年气的嗓音,对答如流。

她下坡,发现道旁满是乡野似的荆棘,还有乌鸦躲在丛中啄食。

苏密问:“爹爹在哪?马场上我见了他和沈叔叔。娘,真有人要行刺蔡叔叔吗?可蔡叔叔对我说:只要跟着他,一直会安全。他是不是骗我?”

谭香咬牙答道:“他胡诌。这城里,没人能担保谁一直平安。只有你爹——对我们是真的好。”

--------------------------------------

午后,苏韧从仵作房出来,步履沉重。锦衣卫获得赛马胜利的片刻喜悦,早被突来疑云冲淡了。

沈凝本坚持陪着来看验尸,但验了半程,他要呕吐,苏韧把他先劝回府了。

为稳妥起见,苏韧让仵作们当场写下笔录,还让在场的刑部及顺天府官员盖章签字。

他早悟过来:当时情急,不及细想。赛后,苏密应恰跟着心中不悦的蔡述提前离场了。

是巧合?或者,不是巧合?在衙门外再遇到柳夏,苏韧并不意外。他预料皇帝要垂询此案。

柳夏告诉苏韧:皇帝先召见谭香,又见过苏密,传旨母子离开,只留下了蔡述。

苏韧“嗯”了声,拍小飞肩说:“你也累了,回去见你五哥。我且跟着柳内侍去面圣。”

小飞似不甘心:“大人,蔡派一定会借此事兴风作浪,绝不会善罢甘休。”

苏韧抿嘴:“阿弟年少,须知我此刻是去见万岁。万岁在,纵有风有浪,也是皇帝爷许他的。”

他尚有未能说出来的话。可忧思满腹,他宁愿留给自己揣摩,绝不想让底下人先忐忑。

苏韧上了马车,拉开一丝车帘问柳夏:“范公公在里头么?”

柳夏兰花指蜷缩遮嘴说:“没呢,老夫人难熬,万岁教他守着家去。梅干爹在。他是个占着位混日子的。万岁今天散功后颇觉燥热,里头人都不敢出气儿。若范公公在,定会去请太医。可我那死干爹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顶个pi 用?”

苏韧听了,更提醒自己多加小心。

他近来常面圣,多在御书房和木工堂。可今天,他被小梅子带到了琼华岛旁的一座石舫。

日光变得稀薄。从石舫口,可见苍穹无极,白塔的影子藏在松树荫里,黯然飘渺,遥不可及。

苏韧郑重叩拜。皇帝宛然一笑:“你来啦?”

苏韧跪直,四边有风灌入。皇帝则背着手,反复在舫内疾走,领口敞开,龙颜潮红,好像封罩了层黄蜡。石舫内石桌,留有一青花壶,两只斗彩鸡缸杯。

此情此景,苏韧顿觉诡谲:“万岁隆恩,请恕臣不察疏忽之罪。行刺之人虽被抓住,但他当场自绝了。臣等验尸之后,发现此人应长期生活在关外,惯于习武。他的肩膀上还刺有雷电的图案。臣带来了各位大人签字的验尸笔录。”

皇帝伸手,指尖与苏韧接触,烫得惊人。他扫了遍,目光炯炯说:“唔。看来确是个瓦剌人。瓦剌的王族,多用火焰纹图案。而祭祀神官,多喜雷电标记。你该知道吧?”

苏韧垂目:“臣今儿才听内行的人说了。之前,臣只是见过火焰纹。”

“是不是打瓦剌王弟阿勒泰那儿见过的?苏韧,朕知你藏有瓦剌语手册。昔日有人保举过你进鸿胪寺,记得你好像不情愿。怎么后来转性子了?还是你跟廖严入了兵部,打算现学现卖?”

苏韧斟酌皇帝的话,谨慎回道:“万岁洞悉一切,臣无可隐瞒。当日臣确实与阿勒泰有一面之缘。臣知道番邦比不上□□,但为官学政,知己知彼,方能助朝廷立于不败之地。阿勒泰留下的书,臣是翻阅过,但论臣本心,并无投机取巧,更无见风使舵的意思。”

皇帝忽然将手中的笔录,朝苏韧劈面甩去。

苏韧愣住,双臂定了身体,丝毫没有闪躲。纸张掠到他的眼角,他一阵刺痛,忍不住涌出泪水,好不容易重新睁开眼,贴地哀求道:“万岁息怒。”

“本心,呵,尔等哪个不是投机取巧见风使舵之辈?你也不用宽打周遭,当朕是久坐深宫的寡人。你看这是什么?你儿子都拿到朕眼前来了。”

苏韧听到“儿子”二字,心头猛跳。他记起柳夏说过,苏密跟他娘离开了,才稍安定。

他抬头,皇帝手中,果真是楚竹送来而他遍寻不着的那块皮质的“玄天引”。

苏韧实在想不明白:此物如何阴差阳错,被苏密直接拿到皇帝跟前?

但这时容不得他细思原委。他绞尽脑汁,只想:哪怕殒身碎骨,断不能牵连谭香母子。

他爬行在皇帝脚下,再三碰头:“万岁恕罪,容臣陈情。”

“回答朕,这是何物?”

“万岁,此物……大约便是‘玄天引’,相传是瓦剌王族至宝。臣本是不知道的,所以只当是普通装饰品而随手夹杂书中。瓦剌可汗暴卒后,臣才听说此物,曾查过兵部密抄。臣私底下怀疑,也曾细找过,想告诉万岁,又实在怕……没想到……臣儿子年岁小不懂事,万岁宽仁,此番饶过他,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此事俱是臣罪过,臣一人全部承担。”苏韧说着,磕头如捣蒜。

皇帝盘旋良久,才问:“再说说看,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苏韧盘算:如果说出楚竹,此事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他与楚竹,虽有传闻,本无关系。楚竹由宝翔挑选,沈凝送亲,早赐婚去了瓦剌。若被怀疑自己与她私情不断,谭香再闹将起来,自己哪里还有活路?这刻,他对于楚竹那个女人,简直怀有股恨意。他不明白她为何将此物送来“害”自己。虽他深知皇帝面前最好不打诳语,可要一直坦诚面君,也实在难为煞臣子了。

他想明白,横下心说:“此物,本是阿勒泰夹在书中的。臣当时放了他,略申我朝友好之意,他才留下了书。书中夹此小块皮革,类似书签,臣大意了。可能当日他来访,便存了将此宝留存我朝的意思。只有如此——才会让国师一派无从下手。王子来去匆匆,且臣那时位卑不显,他心存侥幸,不便明言。此次臣从南边回京,他让师傅等来寻臣,一来确实有向我朝上书求援之意,二来可能是存了取回此物的心思。只国师一派先下手为强,将他师傅杀害,线索至此断裂。若他们知晓臣家有此物,臣及家人难以幸免。臣所言没半点虚假,可以用臣九泉下的父母起誓。吾皇英明,定能明辨。”

皇帝摸索石凳坐下,缓道:“……你认为今日行刺之人,是否是国师一派?要暗杀灭口,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何必在凶手身上留下明显标记,且d为单何冲着蔡述去呢?”

苏韧仰面,皇帝身躯蔚然。他移动膝盖进言道:“万岁,以臣愚见,今日行刺之人,是不是国师一派,其实并不重要。万岁乃有道仙君,人尽皆知。朝堂上唯有首辅蔡述,才是远邦家喻户晓的权臣。若杀蔡述,则会动摇我朝,混乱政局。所以,人家动一棋,意欲变全局。蔡阁老无论生死,常理我朝都会追究瓦剌的幕后之人。鹬蚌相争,我朝只可选一方,而无法再置身事外。不过,臣虽然见识浅薄,但还是以为:万岁原来的意见是上策。我朝照旧可将此事糊弄过去,对百姓称是江南余孽买凶杀人,暗设多方岗哨,严察都城内外,不许再生事。这样,我朝依然坐山观虎斗,时日等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皇帝凝神盯着苏韧:“你……竟能这么想。可朝廷中有人却是主战的。”

苏韧心想:莫不是蔡述吧?沈凝崛起后,蔡述陷入僵局。变一变,对蔡述并非坏事。但自己与蔡几乎已成两家事了……他涩然轻声道:“万岁,臣起自微贱,忍耐惯了。别人金尊玉贵,自要争气。若为此挑衅,大动干戈,必定赌上国力,于万岁您保养龙体亦多有烦扰。国,不可一日无君父。太子幼小,尚难堪重任。”

皇帝不置可否,神色疲乏,似陷入沉思。

苏韧乘机又说:“万岁请想:满朝文武中,至少有一个人,并不是见风使舵投机取巧之辈。他衷心耿耿,如今担任鸿胪寺卿,正执掌对瓦剌外交事宜。对瓦剌不动兵——只用外交弹压,正是文臣所长。如开战,他一个年轻学士,对兵部及都督用兵如何插手?万岁若问他,他该赞同臣的意见吧。”

皇帝目带血丝,望向苏韧,仿佛几分遗憾几分欣赏,长叹一声:“哎,到底不是你啊,苏韧。”

苏韧一时不明皇帝何所指。皇帝抬声,道:“小梅子,领他过来。”

苏韧吃惊转身,见石舫边上,多出一位穿正红官服的臣子。

那人清瘦秀逸,不是苏韧本以为的蔡述,而是沈凝。

苏韧方明白:在蔡述之后,沈凝也是急于进宫面圣。那二人的意见,都在自己之前。

沈凝跪在石舫桥板之上,一派严正。

皇帝道:“卓然,你的好友苏嘉墨虽与瓦剌王子相熟,却并不赞成开战。你是否能收回请命?”

沈凝没看苏韧,毅然说:“万岁,瓦剌人公然在京仇杀行凶,扰我边境,置我□□威严与不顾。若不立威,天子颜面何在?且北疆混乱,殃及北方各族各府,若人心浮动,更不利长治久安。臣虽为文臣,志愿从戎,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苏韧眨下还疼的眼睛,他自觉可笑,已无话可说。

皇帝颏首,对沈凝道:“既如此,你跪安吧。春季宜养身,冬衣不能骤减。用兵之事先不须你操心。”

沈凝领旨退下。

皇帝掉头,望向远处说:“朕意已决。阿勒泰与沈凝宝翔皆旧识,且为正统王族。他心性不定反宜于操纵。国师则老奸巨猾极不可信。只要王子答应割地称臣,我朝会出兵助他平定国师叛乱。”

苏韧已在瞬间转换心境,他对皇帝悄然说:“卓然爱国心切,是一时冲动。朝廷有的是精兵强将,绝不用他投笔从戎。卓然曾送过郡主和亲,与阿勒泰王子有交情,如未来事情平定,因为他首倡此战,可派他替廖制台与瓦剌重新订盟,并代表朝廷为王子封可汗,收割新土,此为不世之功。”

皇帝道:“朕也是这主意。但你万不可泄露。这块‘玄天引’,若不送回瓦剌——他们各部落的人心都定不下来。既你与阿勒泰也熟悉,为了将功补过,朕命你为特使,你去跑一次蓟辽。首先与阿勒泰在边境找地方密谈,务必探明他情况。若他有归顺之意,我朝可物归原主,尽快发兵平乱。一切,必须见机行事。”

苏韧至此,无可推辞,只好奉旨,山呼万岁。

他眼角疼,跪得双腿发麻,并没指望皇帝发善心让他平身。

皇帝好像口渴,一气连喝了几杯茶水,语气照旧悠悠:“此外,据蔡述推断:帝京及朝廷腹地之内,可能潜伏有瓦剌细作。他说:应着各督抚留意检举,查访干净。你以为如何?”

苏韧想:蔡述抓细作,只是引子。蔡在南方剪除异己,做得痛快。北方借着机会,他也要任意。

自己哪敢挡他道?何况一旦开战,廖严掌兵权,本倾向蔡述。

沈凝一届书生,昏了头才会倡议开战。朝廷立威,边境安定,蔡述用事,对他们俩有甚么好处?

蔡述一旦能总揽全局,重回巅峰,也未可知。

因此,苏韧只道:“蔡阁老毕竟是臣子献策,全凭圣意定夺。”

皇帝持杯的手抖,脸上映出股隐约煞气。他用手指揉揉额角穴位,郁郁道:“嗯,好吧。没别的话了,你下去吧。不得泄密!否则前罪并罚,朕绝不会饶你。”

苏韧狼狈出得皇城,闷闷不乐。

他寻思:伴君如伴虎。形势忽变,兵戈再起。自己还得去跑趟北疆?

虽不能说以身试险,但前路茫茫,不知又要费多少心力。

午门外头,有几个残疾的闵地流民搭了个小台,在皇城根上演傀儡戏。

苏韧双目一睁一闭,站人群后看了会热闹,不禁苦笑,丢下块碎银离开。

回程时,他用湿手巾擦干净了额头血迹。马车路过金婳婳药局,他特进去拜访。

金婳婳正理货,见苏韧眼角红肿,忙问他缘由。苏韧不好实说,连道自己不小心。

金婳婳帮苏韧看了眼睛,拿出她丈夫冷松特制的眼膏,先替苏韧敷上,再嘱咐他用药之法,保证几天便能无恙。苏韧自从节制锦衣卫,在人情上花了功夫,已与金氏夫妇熟捻。

金婳婳顺便向他打探今日马场之事。苏韧自然不着痕迹,敷衍过去。

他再三致谢,金婳婳抱肩笑:“欸,你家阿香帮我介绍不少新主顾。二哥,你太客套啦。”

苏韧听那声“二哥”,眼角更觉不舒泰,强笑告辞。

他到家,才下马车。苏密从门背后跑出来,投入他怀抱。

苏韧经过这大半天,还能父子团聚,心中顿生感慨。他搂着苏密摩挲个不停。

苏密指他眼角,撅嘴:“爹,怎啦?疼不疼?早上还好好呢。”

“不疼。大人也有不长眼的时候嘛。”

苏密半信半疑,替苏韧吹吹。

苏韧询问儿子面君之事,苏密提起自己有了字:“严之。爹,我以后叫苏严之——是个人物了。”

苏韧听到“之”字,不太乐意。但皇帝钦赐,本是荣宠,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极力赞许。

苏密捏他手,抚他额头,忽踌躇问:“爹啊……我是不是闯祸了?那匹马——万岁骂你了吗?还有我今天跟着蔡叔叔去看赛马,你怪我不?”

苏韧听儿子怯生生口气,心里软成面,亲他一口说:“没事的。万岁最仁慈,爹哪能挨骂呢?爹娘无法陪你,你跟着旁人去——也是孩子心性,我疼宝贝还来不及,哪能怪你呀?”

苏密贴着苏韧胸膛撒娇:“小舅舅赢时,我心里可高兴呢。蔡叔叔面上不好看,我都不敢拍手。世上谁都比不上我亲爹好。我跟着蔡叔叔虽咋(za)呼,可……哎,我还是不够自在啊!”

苏韧双手捧他白嫩小脸,父子俩乐呵。他想起要和娃暂别,心里舍不得。

苏密偷偷告诉他:“娘自从回家,就去了外公牌位那,都不让我跟着。爹去看看她?”

苏韧让三嫂领苏密,自己往后屋去。那间小屋紧闭,苏韧轻叩,柔声唤道:“阿香?”

说真的,他只想看看谭香。因到了家,刚才那些张惶痛苦,都不值得一提。

他叫了好几声。谭香才开门。她仿佛大梦初醒,面色晄(huang)白。她瞥到苏韧眼角,顿时惊恐瞪大眼睛。

苏韧挤出笑容:“无妨。已上好药,大夫说几天便好。”

谭香猛拉他手,重关紧门。

二人挤在狭小房间里,谭香胸脯起伏。苏韧不明所以,抚摸她鬓发:“阿香?”

谭香指着那尊红木关公说:“阿墨,给你看一件东西。”

她翻过关公。原来关公肚子里,有一封长信。苏韧在昏暗中,依稀觉得像铁锈红字。

“这是封血书。”谭香耳语:“是原来的顺天府尹张光祖留下的,我一直藏在这。阿墨,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宫中看到了《青华仙册》——可,血书上说,那是假的呀……”

苏韧周身一凛,心如擂鼓。他情难自抑,张开手臂将谭香紧紧抱住。谭香死死搂住他肩膀,不顾一切贴近他。夫妇仿佛连理枝叶,筋骨血肉都欲融化成一处,荫护住彼此。

人生如逆旅,之后好些不眠夜,苏韧常想不起与谭香的美景良辰,但他始终铭记这刹那的余温。

(本章完毕。今天更新2万字。莫漏看后章节“山西雨,蓟北风”。)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啦,到12月底了,但我还没写完最后一卷。

因为靠近圣诞元旦,多出来不少预料之外的事情。

其实我已经挺努力了,旅行住在外地的旅馆里,圣诞夜吃完了宴席,都在敲字。我们家的人都觉得我挺奇怪的。

不过我考虑了,认为这个文,应该就一直是不许不急的风格。为了保证质量,还是把大结局延迟些时间吧。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