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原本已驶出一段路,方睿谦突然告诉司机自己有东西落在朝香院,让他赶紧调头回去。
到了地方,文嘉朗没有跟进去,坐在车里等着。不到十分钟,方睿谦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谭凯程,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方睿谦已经上了车,谭凯程却依然不肯罢休。他侧身将方睿谦堵在车内,单手撑顶,一只手搭在车门沿,身子躬着,啰里啰嗦地说个不停。
“睿哥啊,你别往心里去了。毕竟是谁做的,眼下还没查清楚呢。”
“搞什么?不就回去取个东西,难道有人把他惹火了?”
谭凯程见有人搭话,更有理由继续说了:“你看看,现在还没查清是谁发的帖子,睿哥他倒好,平白无故地找别人撒气。”
“哦?是吗?你再说详细点。”文嘉朗不介意火上浇油。
一个在添油。
一个在加火。
“他不敢对宋家的人发火,就柿子挑软的捏,拿别人出气!你评评理,如此行事,岂是大丈夫所为?我们做兄长的,理应宽宏大度,哪能像那些老古板一样,动不动就跟晚辈计较繁文缛节?”
文嘉朗轻“咦”一声,朝身边坐着的人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是不知道,刚才他气势汹汹地走进去,那样子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把几个小的脸都吓白了。幸亏还有我在,不然怕是真要被他吓哭几个。”
“他这样可不行,年纪轻轻就如此难缠,将来谁伺候得起?依我看,老了有他受的!”
方睿谦忍无可忍身边这两位聒噪的“喇叭”,毫不犹豫地按键升窗,催促司机快点开车。
车行远后,文嘉朗见方睿谦神色稍霁,便旁敲侧击地启了话头。
“你也有遗漏物件的时候?我听家里长辈告诫,贵重物品一旦遗失,便沾了晦气,不宜寻回。”
方睿谦不明白今天文嘉朗怎么突然变得话这么多,难道是吞了什么话痨丸?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文嘉朗知道撬不开这家伙的嘴,只好作罢,转而说起别的事。
“我让人把那帖子撤了,也查到了发帖人的信息。你打算怎么处理?要警告一下吗?”
方睿谦抽出一支烟想吸,但不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你刚才不是才跟谭凯程说着要有上位者的宽宏气度吗?为这点芝麻小事也要去找人警告,传出去多有**份?”
文嘉朗自讨没趣,被方睿谦堵得哑口无言。
送文嘉朗到家后,方睿谦随即吩咐司机驶往皓月湾别墅。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来电显示着宋天祺的名字。
宋天祺比方睿谦年长五岁有余,不似文嘉朗、谭凯程等平辈。方睿谦对他执兄长之礼,言谈间自然恭谨得多。
“睿谦啊,今天的事,我向你赔个不是。”
方睿谦回应道:“天祺哥,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谭凯程那夸大其词的话,听听就好。”
宋天祺的心思,根本不在谭凯程身上,而是那位着急的侄女宋瑶希。
宋瑶希找他求助,声称方睿谦彻底被惹毛了,非得让他出面调停。起初他并不以为然,毕竟方睿谦一向温和有礼,这种小事以前多了去了。
但宋瑶希和袁子程这两个活宝,一个绘声绘色,一个添油加醋,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这才隐约觉得,方睿谦这次可能真动怒了。
“罢了,这事到此为止。明天我在自家庄园组织了一场马术赛,赏个脸来玩玩?我担保绝不会有闲杂人等碍眼。”
宋天祺盛情难却,方睿谦便顺水推舟应允下来。一来他素爱骑术,二来也可顺道去看看阿吉。
另一边,朝香院。
陈沛琳不知从何得知的消息,急切地一再拨打老板孙玉琬的电话,直到孙玉琬接听方才作罢。
孙玉琬刚一接通,陈沛琳便开门见山,语气肯定:“是何婉晴干的。”
孙玉琬早已知道只有这个人才有胆量做这种事,但陈沛琳为何如此清楚?
“目前还不清楚……”
陈沛琳果断截断老板的话:“千真万确。她不仅偷拍方睿谦发微博,还特意转发到朋友群里。这摆明了就是炫耀!”
孙玉琬倚着栏杆淡然道:“这事关系到宋家声誉,如何定夺,姐姐你就不必多管了。”
“她既然敢做,就该敢当,别拖累了别人。”
“你看过那个帖子吗?”
陈沛琳答:“当然看到了,不过帖子发出来没多久就被删了,没来得及截图。所幸群聊里的记录还在。”
片刻之后,孙玉琬便收到了何婉晴在群聊中的聊天记录截图。
孙玉琬看着群聊中那张偷拍的、模糊不清的照片——画面光线昏暗,角度刁钻,有旁人入镜,仅留下一个清俊挺拔的背影。
然而,即便如此,那坐姿也着实赏心悦目。
回到大厅,袁子程已经先回去了,只剩下宋天祺和他的侄女。
见孙玉琬回来,宋瑶希对她说:“没事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何婉晴做错了事,自有朝香院的老板处理。帖子也全都删干净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宋天祺和侄女都喝了酒,于是他叫司机来代驾。三人便一同乘一辆车返回。
宋天祺似乎也有些累了,一上车就闭目养神,没理会后座两个女孩叽叽喳喳的谈话。
宋瑶希说:“我小叔已经打电话向太岁爷道歉了,还邀请他明天来我家庄园赛马。人家也答应了,想必是不会再放在心上了。那你明天来吗?”
孙玉琬说:“明天我和阿凡约好了研究棋谱。去不了了。”
“叶百凡啊。”宋瑶希知晓叶家近况,接话道:“最近叶家简直像疯了似的,一股脑儿地去学围棋,还争相赞助围棋比赛。他们的脸都快在围棋周报上刷屏了,连今年的新晋九段棋手都没这待遇。”
宋瑶希忽想起先前的河灯环节,便拿出自己那只兔子造型的河灯,向孙玉琬炫耀起来。
“香院的河灯节目也不错吧。你看看……”
“你喜欢就好。”
宋瑶希指着河灯上的祝词,语气神秘地说:“对了,有件事超级搞笑!当时大家纷纷展示收到的祝词,都想互相八卦。你知道方睿谦收到的是什么吗?”
孙玉琬茫然地摇了摇头,示意不知。
宋瑶希故意停顿,爆出真相:“准确地说,他那盏河灯上根本没写祝词,人人都有,就他没有。笑死人了。他这种人还缺什么吗?”
孙玉琬一时语塞,她记得很清楚是自己亲手写的,也亲自检查过,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不行,这简直是职业生涯的滑铁卢,回家必须闭门思过!
下次必须戴上“八倍镜”!
下次必须戴上“八倍镜”!
下次必须戴上“八倍镜”!
——
十月二十五日,海城仿佛被骤然拉入深冬。气温一夜间骤降,跌破十度大关。白昼愈发短暂,夜幕也随之无休止地漫长。
出租车司机李师傅焦躁地来回踱步,搓手哈气取暖,等着交班的同事开车过来。他忍不住嘟囔:“今天真是冻人,偏偏排到周日早班,鬼知道有没有人打车。早知道就该选晚班了。”
大约五分钟后,一辆黄色出租车急刹而至,那司机跳下车,随手把钥匙扔给同事:“老李你手气真背,偏偏撞上了淡日子。忍忍熬过这周吧,下周再想辙排班。这么冷的天,谁出门啊,我看你十点前都难拉到客。”
李师傅接过同事的钥匙,迅速坐进车内。车厢内的暖意,让他舒缓了不少。
海城出租车业发达,尤其在先进的手机叫车服务普及后,车辆几乎满负荷运转,一天三班倒,司机轮班不歇。
李师傅沿着街道兜了一圈,愁容满面地发现整条街空无一人。他盘算着,若再没有起色,便得先找地方垫垫肚子再回来死守。正犹豫间,手机骤然响起了接单提示音。
“糟糕,开张单可不能黄!”他深知,首单若取消,必会霉运缠身,影响一天的生意。李师傅顾不得腹中饥饿,立刻点击接单,朝着乘客上车点疾驰而去。
李师傅的首位客人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女子。她怀中抱着一束白色郁金香,身着白色呢子大衣,头戴一顶同色钟形帽,装扮素净雅致。
李师傅喜笑颜开,赶紧下车为客人拉开车门。他深知,一天的开门客必须悉心伺候,方能招来一整天的好运气。
“小姐,您好。”
李师傅喜笑颜开地打招呼。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导航界面,然而,当他看清终点赫然显示着“乐园公墓”时,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蹿了上来,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去乐园公墓。”
李师傅跑这行多年,虽未曾亲身撞见灵异事件,但耳边怪谈却从未断绝。诸如红衣女深夜搭车、冥币付账、乘客凭空消失等等,版本五花八门。
李师傅深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时常往庙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顺遂,唯恐自己撞上此类怪事。
难道跑这行,当真逃不过一遭灵异劫数?这次,真轮到自己撞邪了?李师傅心下一颤,赶紧默默地念诵心经。
女乘客见车子迟迟未动,过了好半晌才开口询问:“师傅,出什么事了?”
李师傅声音发颤:“小姐,我胆子小,您可别吓我。这大清早的,去公墓做什么?又不是扫墓的日子。”
“我是去看个在那儿的朋友。”女乘客回答得云淡风轻。李师傅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女乘客又添了一句:“放心吧,车费我已经预付了。”
李师傅低头查看应用,费用已赫然处于“已支付”状态,心下倒也安定了一半。他只听说过鬼魂用冥币付账,可没听过还会在线支付的!罢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一路上,李师傅时不时从后视镜偷瞄后座的女孩。她始终倚着座椅,偏头望向窗外。他心想,若真到了地方乘客凭空消失,他定会弃车逃之夭夭。
三十分钟车程,两人一路静默。到达目的地后,女孩低头致谢便径直走进了公墓。李师傅见此方才脊背发凉,不敢停留,慌乱地驱车而去。
“今天这么冷,孙小姐还来得这么早。”
“伯伯您好,我已经习惯了。有劳您和同事费心照看我朋友的墓。”
守门人笑着应道:“这是分内之事。今天雾大,孙小姐您当心着点儿走,别迷了方向。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们。”
孙玉琬微微颔首致谢,随后转身走入公墓深处。
每月二十五日,孙玉琬必定会前来祭奠,故而即使雾气弥漫,也不会让她迷失方向。
乐园公墓墓穴林立,数量已多到无法计量。墓碑紧挨着墓碑,仅有窄小的小径供人侧身通过。
孙玉琬所祭之墓位于中心区域,是公墓中价值最昂贵的地段。当年为成功竞得此地,孙玉琬可谓费尽心力,但她至今仍觉一切物有所值。
她将白色郁金香花束轻轻放置于墓碑前,眼神温柔而专注地凝视着逝者的遗像。
遗像上,那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孩,身形略微丰腴,头发短短,却笑容灿烂。
“他已经回国了,昨天我刚见了他一面。人倒是很健康,但性子却越发难以捉摸。现在他是海城大名鼎鼎的人物,走到哪儿都备受敬重,想见他一面简直难如登天,十次约他才能成功一次。”
说到此处,孙玉琬轻轻叹了口气:“我特别想带他来看看你,但时机和方式都还没想好。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尽办法的。”
“沈逸风终于得偿所愿,追到了李绣绣。我也不能再拿他当挡箭牌了。接下来该找谁顶替这个位置呢?”
“你那时让我别恨他,可我还是恨。我恨他,也恨自己的无能。”
“当初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呢?”
李师傅送完第一位客人后,又在乐园公墓附近绕了好几圈,却再没接到任何一单。他将车停在一家早餐店边,叫了一份水饺和两个包子充饥,吃完后又回到车里继续守候。
突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李师傅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滑屏点下了“接单”键。然而下一秒,当他赫然发现App界面上显示的取客点竟然又是“乐园公墓”时,他登时吓得冷汗直冒,悔恨自己手怎么就这么快!
怕鬼是一回事,可比起来他更怕没钱饿肚子。他自我安慰:“罢了,既然都送了一趟,第二趟想必也不会有事。”
他硬着头皮驶向接客点。果不其然,还是那位白衣女子。“师傅,又见面了。”李师傅脸上堆着笑,心里已经默念起第四遍《大悲咒》。“去珑翠苑。”
孙玉琬与叶百凡约在九点半,她准时抵达珑翠苑。
仅按了一次门铃,管家便即刻开门将她迎了进去。
往常管家虽不苟言笑,但总会寒暄几句。然而今天他却一路沉默,一言不发,只默默在前方引路。
客厅里,梁诗雅正慢条斯理地享用着燕窝。
“小琬,你怎么来了?”
孙玉琬微微一顿,礼貌答道:“今天我和阿凡约好切磋棋艺。”
梁诗雅咂了咂嘴,叹气道:“你来得真不巧,族中刚派人接走了阿凡,老爷子说要与他对弈考校一番。”
孙玉琬略显失落:“啊,原来如此……”
梁诗雅放下勺子,神色淡淡地说:“既然阿凡有事,你就先回去吧。下次再说。”
从孙玉琬按门铃到走出叶家大门,前后不过五分钟光景。
管家送走孙玉琬后,一返回便立刻遭到梁诗雅的责备:“她以后要是再来,不许放她进来!”
管家迟疑道:“可是少爷曾吩咐过……”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以前是因为阿凡不肯学围棋,才让她来教。现在孩子既然愿意学了,哪里还需要她?”
“如今阿凡至少要跟六段以上的高手对弈才有成效。她那点水平配得上吗?”
梁诗雅语气愈发尖酸:
“更不用说,她之前一直纠缠着沈逸风不放。如今‘凤凰’既已归位,她这‘野鸡’难道还能安稳蹲着吗?”
“等沈、李两家联姻后,难道还治不了一个孙家吗?孙伟庭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一人同时应付内外交困的局面。他迟早也得垮台。”
梁诗雅眼神一厉,冷哼道:“如今大势已定,我们还不赶紧站队,更待何时?这趟浑水我们叶家怎么敢趟!”
女主人既已定下基调,管家心领神会领命。同时心知此事绝不能向叶百凡泄露半分。
珑翠苑一带地段偏僻,平日鲜有出租车驶入接客,因此在此地打车实属不易。
孙玉琬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司机接单,只好徒步走一段路。
珑翠苑内部车道气派宽阔,双向各有三条行车道。两侧的参天樟树枝繁叶茂,浓荫蔽日。
时值秋末,落叶铺满了地面。黄叶被不经意踩踏时发出窸窣声响,四周空旷冷清,透着一股萧索之意。
徒步约五公里后,孙玉琬终于找到了一处公交站,决定搭乘公交返回。
谁知又苦等了近半小时,才盼来一班车。
不知今日运气究竟如何,那趟公交车竟然座无虚席。
孙玉琬只能一路站了四十五分钟。
换乘第二班车时,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她又继续站了三十分钟,才终于回到碧霞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