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暑.一候腐草为萤
烈日当头,是为暑也。
当然初入大暑时,腐草为萤,夜间的凉风其实还过得去,毕竟未至最热的时候。而到了晚风暮临,赏月饮茶,乘凉檐下,却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李饼今夜里有些不成寐,说来引人发笑。他成了大狸子以后,冬天倒还好,这身皮毛保暖效果着实显著,然而这到了夏日里,那就有些让人为难了。
好歹里子还是个人,要他不穿衣服,实在是做不到……
现在躺在床上,这身毛就跟穿了件大袄子似的,而这还是在入了夏之后,他已经换过毛的情况下……
李饼叹了口气,心里有些烦躁。
瞥了一眼床边桌案上的公文和卷宗。
看吗?
算了,他实在是没那个心情。
转头看着微微支开的雕花木窗,似有虫鸣入户,衬着这个夜晚,寂静悠然。
心仿佛也被这份寂静感染了,不经意就静了几分。
起身下床,穿了鞋袜,也懒得披什么外袍了,毕竟夜里对李饼来说还是有点儿热的,此时夜色已深,相信也没什么人会像他一样半夜起来。他就着雪白的里衣,随手拿过案上睡前陈拾给他备好的一杯凉茶,便轻轻推开屋门,走到了院中。
院里的墨晕夜色和倾泻下的清冷月光层层辉映,瞧着就让人心神也跟着清凉了不少。
此时晚风微动,疏影轻摇。
李饼一时兴起,也不想回屋去睡什么觉了,沿着廊道缓步走出了院子。
大理寺里一派清雅宁静,墙角树枝间,不时有星星流光萤火,忽明忽暗,明灭可见。
李饼突然想起,他小时候似乎问过一个人一个很天真的问题,大概是小孩儿都好奇过的。
他那时候年纪小,夜里也是睡不着觉,就悄悄自己起床到院子里看星星。
夏夜天幕的星星总是比别的季节要好看一些,星星点点的,高高悬在天际,令人神往又好奇。
那时候,他就坐在屋檐下,晃荡着两只光着的小脚丫子,数着那从来就没数清过的满天繁星。没数一会儿,就发现院里那棵大树漆黑的树影里隐隐有星点闪动。
他当时兴奋地以为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回屋穿了鞋就跑了过去。
兴高采烈的去捉,惊讶地发现是会发光的小虫子。小孩儿嘛,自然是藏不住事儿的性子。
第二天,他就问了别人。
“晚上会发光的小虫子就是星星吗?它们怎么会掉下来呢?”
还记得那人回答:“入暑了,腐草为萤。郡王,那是萤火虫,不是星星,只不过却藏着星星。”那人当时回答的认真又泰然,他自然是被唬住了,傻乎乎地信了好几年。
如今想来,不免轻笑一声。
彼时的那人,当真是心里也藏着一颗星星。面上不显,只是恐怕暗自藏了不少童趣吧。
只是如今……
李饼拿着茶杯的爪子紧了紧,目光暗淡了几分。
他抬头看着明月当空,皎洁皓然的天幕。
现在的夜空,星星没了……
.
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竟是走到了大理寺的领街院墙处。
看着面前高高的院墙,李饼忽然就有些触动。心为形役,他是身不由己,却也是有些心生束缚了。
鬼使神差的,他足尖一点,使了个轻功,便跃上了不矮的墙顶。踩上墙顶,连杯子里的茶都没有晃出来半点儿。
正想着要不要坐下来吹会儿风,就听见了一串轻盈的马蹄声。
谁?夜色已到深处,莫非是城中夜里当值的?可为何只有一串马蹄声?
街角晦暗的阴影里,一匹毛色黑亮的马缓缓走了出来。月光打在马的身上,看着毛色光泽,体态俊美。
只是李饼愣在墙上,盯着那鞍上之人,一时间却是眼底微光暗涌。记忆里那个说萤火虫藏了星星的丘护卫带着淡笑而泰然的脸,试着与不远处的来人重合。
然而,随着那人面无表情,神色冷淡的渐渐靠近,两张脸到底是没有合得上。李饼眼底的微光复又悄然黯淡下去。
来人是丘神纪。
今夜丘将军少见地没有着甲,只穿了件暗紫色的便服,三千紫色长发束进入了发冠之中。看着明明是平日里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意散了不少,却是面无表情,甚至远远地看见墙顶的李饼时还皱了皱眉。
李饼捏着茶杯的爪子收紧,盯着已经行至面前的丘神纪到底是缓缓松了力道。
丘神纪骑着马停在了他面前,微微侧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少卿大人?”
李饼向他行了个礼,轻声道:“出来看看月亮罢了,这就回去了。”说完,不欲再言其它,转过身子便要跳下围墙。
忽觉眼前月光一暗,身上似乎盖了件东西,似乎是件外袍……
这件外袍对他来说有些大了,连他的头都给罩住了。
李饼伸出一只爪子一拉,从袍子里露出两只雪白而又毛茸茸的耳朵。
他披着袍子回头看向墙下的丘神纪,一时心底竟有些酸涩,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是什么呢?
告诉丘神纪他不是李饼,而是李包?
可是谁又会相信呢?
李饼心底苦笑一声,喉间有些哽咽,终是没有说出来,只轻轻道:“……多谢。”
丘神纪没了外袍,穿着中衣,依然是面无表情的冷淡神色,见李饼那副黯然的样子,握着缰绳的手突然就紧了紧。
有些奇怪……不知为何,他就很想安慰安慰这只大白狸子。
只是……到底是两路人,他抛出衣服,本就有些逾越了。
丘神纪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虽是入了暑,夜风清凉。少卿大人以后出来赏月,记得披件袍子,莫要着凉的好。”说完,又转头深深地看了李饼一眼,驱马缓缓走了。
李饼凝视着那渐渐隐入了街头夜色,一人一骑有些孤寂的背影,只觉心间酸涩更甚,不禁眼底微红。
他抬头望着夜幕中同样孤寂的明月,默然不语。
2 小雪.一候虹藏不见
虹藏不见,气寒将雪
江水滔滔裹挟着寒意,白浪拍打着崖岸,飘落的雪将昏暗的江岸都笼罩在了一片寂寥里。
李饼有些无力地挣扎在寒冷的江水里,窒息的感觉很不好受,可是他心底更是说不出的凄意。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除了江水和落雪,这里似乎早已什么都抓不住了。
“郡王大人。”
“啊?”李包回过神,迷惘的思绪回笼,面前人高大的身影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匹马性子温和,正适合你,来试试。”丘神纪牵着一匹看起来很是乖顺的马站在李包面前。
此时天色还早,但有些灰蒙蒙的,嘴里呼出的热气也是白茫茫一片。
有些冷。
李包将脸往身上的大氅里缩了一下,他鼻尖红红的,但眼睛却很亮。此时他仰起头,漆黑的眼瞳里映入了丘神纪熟悉的面庞,他开口道:“丘护卫。”
丘神纪的面容看起来还是那样的淡然温和,虽然没有多么明显的笑意,却格外让人舒心。
“郡王大人?”丘神纪见李包迟迟未动,有些不解地唤了声。
李包也有些困惑,来的时候都好好的,刚才不知为何心里会突然有股酸涩,那种感觉让他有些难受,但是今天明明是自己求着丘神纪来学骑马的,怎么能半途而废?
于是他定了定神,看着面前的马有些急切道:“丘护卫,我们开始吧。”
丘神纪见他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眼里含了笑意,伸手将小孩儿腰一搂,便稳稳地放到了马背上。
马背很高,李包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乍一坐上去那股激动被冲淡了点,他抓紧马鞍,心里有些害怕。
丘神纪看得清楚,道:“郡王不必担心,有我在。”说完,他一边看顾着马背上的李包,一边牵着缰绳慢慢带着马走了起来。
马场很大,虽然天气冷,不过地上的土还未冻在一起,算得上松软。如果已经下雪结冰,丘神纪是肯定不会带李包来的。
但今日已是小雪,天冷气寒,下不下雪难说。可过了今日,往后的雪只会更大。
两人一马在马场转悠着,慢慢走的时候除了一点轻微的摇晃,放松以后便是难得的惬意。
李包虽然很想体验一把快马加鞭的酣畅淋漓,可是这会儿上了马背他才明白骑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马儿毕竟也有自己的脾性,他一时间不敢乱动。
可是没溜多久,李包小孩子的那股劲儿上来了,有点想自己试试。他也感觉自己已经适应了,就朝丘神纪道:“丘护卫,我想自己试试。”
丘神纪蹙了眉,不赞同道:“郡王,那太危险了,不行。”
李包鼓了鼓小脸,有些不开心:“丘护卫骑马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厉害,我也想像你那样……”
丘神纪闻言停下步子。他微微仰头看向李包,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衬得人俊逸非凡。他身量很高,一伸手便轻轻摸了摸李包的头,道:“郡王,如果你一定要试试,我可以带着你。”
李包偏着头看过来,疑惑道:“带我?”
丘神纪点了下头,下一秒便翻身上了马背,坐在了李包身后。
李包惊讶地瞪了下眼睛,手里的缰绳一紧,一双有些粗糙的大手已经盖在了他的小手上,方才还在闲逛似的马已经撒开马蹄子跑了起来。
丘神纪把人护在怀里,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
李包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说骑马晃了,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其实如果会骑马,人跟着马背一起晃,适应以后那个感觉会好很多。
不过很快李包就感觉自己没那么难受了,因为丘神纪居然一只手拿着缰绳,一只手把他搂在了怀中。
“我……没事。”李包被搂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没想到丘神纪这么厉害,居然单手就可以骑马,还能带着他。
丘神纪低眸看了眼怀里小孩儿罩着兜帽的头顶,温声道:“郡王无事便好。”
声音被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不少,但话语间的温热却传进李包的耳朵里,他感受着背后的暖意,那会儿的酸涩突然又涌上了心头。
“郡王大人,下次我们……”低沉的嗓音忽然远去,呼啸的寒风凛冽地吹着。
“丘护卫……”寒冷的窒息猛然扼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江水都灌进了他的喉间。
李饼在江水里只觉得浑身都在疼,他看着眼前不断缠绕的白发,恍然地抬手,愣愣地对着自己干枯的手指出神。
哪里还有什么丘护卫……哪里还有什么李包……
“为什么还要挣扎……”他轻声询问自己,忽然好累好累……
上方的江水透出一丝亮光,李饼缓缓伸出手,感觉自己正在渐渐下沉。
“现在放弃……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苦……”他闭上了眼,任自己沉入这冰冷的江水里。
可手腕却突兀地被人一把攥紧,不等他睁眼,便感觉有个人将他一下从这冰冷的水里拉了起来。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沾惹了那人满头的紫发,飘零滑过他清冷的面孔。
“丘护卫?”李饼露出了个苍白脆弱的笑,颤抖着唇,哽咽着却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郡王……”那人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雪越下越大,他明明就在眼前,李饼却发现自己看不清了。
“丘护卫!”李饼纵身往前一扑,那人的身影却像是被飞雪侵蚀了一般,化作了万千破碎的尘埃散入了茫茫天地……
“郡王,醒醒……”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低声唤着自己。
李包落了雪花的睫羽轻轻颤了颤,他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那人此时正穿着甲胄,披了件黑色大氅。
他记得自己似乎是在等人,估计是等的困了,一不小心就在屋檐下睡着了。结果外面不知何时就下起了雪,洋洋洒洒的已经把院子都落得一片雪白。
“你怎么睡在这,小心着凉。”丘神纪微皱了眉,他将李包从地上拉起来,又把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给人披上。
李包感觉自己睡的一片混沌,此时脑子有点发昏,他刚想说自己没着凉,便打了个大喷嚏。
丘神纪看了他一眼,给他紧了紧领口,便牵着他往屋里走。
李包被他炙热的手牵着,心莫名悸动了一瞬,只觉得自己似乎梦到过什么,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丘护卫,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李包盯着那只牵着自己的手,有些怪异地说。
“郡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丘神纪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李包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安慰道:“不必介怀。”
3冬至·夜半遇故人
年关近的时候雪下的极盛,李饼捧了杯热茶凑在火炉边,他对着炸起火星的炭盆发呆。
摇曳的火光映着他闪烁的眸子,那双黄灿灿的猫瞳里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只是仔细一看却又仿佛只是在单纯发着呆。今日是一年夜晚最长的时候,整日地坐在火炉边身子似乎也更懒惰了几分。
李饼见夜里实在寒冷,这天早早便打发陈拾下了值,这会儿他独自坐在这不禁回想起了昨晚上的事。
因年底积压了不少卷宗案子,他最近和大理寺卿卢大人都在忙着查一些过去的卷宗,这一忙起来就不免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喝药的事一时半会儿竟没来得及。
昨日也是太忙,夜里本是续上了药的,可睡前他还想再看看卷宗,药放在手边还没喝,可晚上那火炉一烤却泛起困来。
后来他竟就那样睡着了。
之后的事记得不大清楚,反正那病一发作,怕是又将大理寺上下扰的不轻。
李饼想到自己发病的样子就觉得脸上臊得慌。
而他恍惚记得自己似乎是跑出了大理寺的,因为醒过来的时候身上还裹了件不知道是哪个当值侍卫的毛斗篷……
李饼叹息一声,有点为这病发愁。
不过发愁也没用,这会儿时候不早了,还是先睡下吧。
冬至漫长的夜里,窗外又簌簌飘起雪来。
此时长安城飘雪的大街上,丘神纪独自骑着马走在雪地里。
今日他本没什么要紧事,然而他心里实在有些烦躁,便还是穿了甲胄骑马前往了城外驻扎的营地。
这会儿漫漫冬夜飘雪的街头,他正骑着马往府里走,权当是散一散心里的郁躁。
昨夜也是这样飘着雪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骑马走在街上,结果走着走着不知哪儿突然传来了一声猫叫。
当时丘神纪眉头一紧,觉得那猫叫声他似乎在哪儿听过。只是那声音似乎离他还有些远,他也就没停下马,继续在回府的路上走着。
谁知他走了没一会儿,那猫叫声陡然出现在了他的前方,之后便是眼前黑影一闪,一个人影忽地扑了上来。
丘神纪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防备之心异于常人,他飞身下马躲开,刹那间回身便是一记手刀劈在了那人脖子上。
那人顿时身子一软扑在了他的马背上,人事不省。而马儿只是打了个响鼻,并没有把那人颠下来。
丘神纪在马边站定,他看着那人毛茸茸的白色脑袋双眼一眯。
李饼?
周围似乎并没有大理寺的人赶来,这位大理寺少卿就这么扒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今日没人发现他出来?
丘神纪心里奇怪,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上次这位少卿大人如今天这般扑过来的事他还记得,只是此人平日里言行举止并非如此。
他将人打晕丢在这自然是不可能,眼下也没人寻过来,只能由他先将人送回去了。
于是丘神纪伸手扣住李饼的肩膀把人扶了起来,他自己又翻身上了马。李饼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他歪着头靠在丘神纪怀里。
身前大猫在纷飞的大雪里抖着身子,他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里衣,也不知在雪里跑了多远,衣服这会儿都已经冻得起了冰渣子,那粉色的猫鼻子也冻得发红。
丘神纪垂眸看着李饼紧闭的双眼,瞥到那冻得发红的猫鼻子时心里莫名动了下。
他想起了一个小孩儿。
那时候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雪,小孩儿在屋外等他回来,天很冷,孩子的鼻头和脸颊都被冻得红彤彤的。明明都冻成那样了,可看到自己时脸上却绽出笑来,眼里还闪烁着光彩。
丘神纪按下脑海中的回忆,定定瞧着面前的李饼,他鬼使神差地解了批在身后的斗篷,裹在了李饼身上。
斗篷上缝着皮毛,隔绝了雪夜的冷风,李饼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只是到底夜里太冷,他身上还穿了件结冰的里衣,这样在大街上恐怕没多久就得着凉。
至于这里衣,虽说不宜再穿着,但丘神纪自觉与李饼还没到能坦诚相见的地方,他一手扶着人,一手握着缰绳,驱马往大理寺走。
寒风夹着雪飘飘洒洒,二人骑马踏在雪地上,马背上李饼那毛茸茸的猫耳朵随着马蹄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丘神纪下巴。
丘神纪驾着马,心里还在思索着李饼这又是闹的哪出。这大理寺少卿身上并无酒气,这副情态应当不是喝醉了酒,莫非……
是一种病?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被他撞见,而李饼平日里也和这副样子大相径庭。
丘神纪心里升起一阵烦躁,有什么东西似乎就要被他发现了,然而等他驾马走到了大理寺的不远处,那个东西都深深掩藏在迷雾之后,教他抓不住。
看着越来越近的大理寺大门,丘神纪不由得蹙眉搂紧了身前人。
大理寺院里的人估计也发现少卿大人不见了,这会儿鸡飞狗跳的动静伴着嘈杂人声传了出来。
丘神纪低头又瞧了眼怀里的大白猫,眼瞳里沉着复杂之色。
李饼,你身上究竟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生之年了[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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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十四节气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