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翠色的扳指像一小片澄澈的海,里面还晃荡着三张土老帽的脸。
——这枚玉扳指太普通了,没有任何机巧,没有任何刻字,不管是百里笑还是十一和十二,都不精于玉石赏玩,三个人对着这玩意儿面面相觑好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十一问:“所以就是这玩意儿送了刻骨刀的命?”
“可以这么说。”百里笑看得眼睛都酸了,也不再去想,干脆地起身抻了抻胳膊,“那个离恨天的拿走扳指后,直接藏进里衣,害我冒雨翻了半天。”
十二倒是一直没有说话。
这有点奇怪。
三个人里,十一面冷心温,百里笑刻薄寡恩,只有十二初具人形,尽管也算不上什么正常人,可比起他俩,也能称得上是温柔活泼。
而且还话多,就像要把十一和百里笑没用掉的发言份额一块儿用掉似的话多。
但自从看到这个扳指后,十二就跟突然不会说话了似的,只是默默望着扳指,有几次,百里笑甚至发现她很久没有眨眼。
……十二肯定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就算不完全知道,和它之间也有渊源。
“我们拿它也没什么用,”十二突然开口,“明天去还给刻骨刀?或许,还能从他那儿问出点什么呢。”
百里笑答应得很干脆,“行。”
十一古怪地瞅她一眼,“你还有这么会做人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又要嫌麻烦,拍拍屁股走人……”
时间太晚了,百里笑又困得不行,懒得和他吵架,只“哼”了声表示自己的不满,转头就进里间窝榻上睡觉去了。
十二:……
她无力道:“往里挪挪,给我留点位置。”
百里笑全当听不见。
谁叫首领这么抠门,他们这些人出任务也不舍得多给点经费,搞得只能三个人开一间房。
好在自打本朝将驿站对民间放开后,一直以低廉的价格著称,像他们这么干的不在少数,大家都见怪不怪——反正他们三人对外宣称是兄妹,不管旁人信不信,至少面上是无法指摘的。
沉沉睡了一觉,百里笑被太阳晒醒的时候,难得没太烦躁,只感觉自己休息够了,一身筋骨松快不少,精神头十足地翻身起床。
十二端着铜盆推门进来,看她醒了,自己打湿帕子擦脸,声音含混不清地飘出来,“收拾收拾,下楼吃个饭就走。十一早等着了。”
百里笑:“哦。”
然后抬脚准备往外走。
“慢着慢着——”十二手里还拎着帕子,脸上带着点未干的水珠,一把将人拉住,语气不善道,“你就这么出去?”
百里笑后退几步,走到铜镜边端详了一番自己的“尊荣”,随手抓两把头发,将松散开的发带重新紧了紧,顶着这么个蓬松鸡窝头再次往外走。
十二被她的形象雷了个趔趄,一言难尽地指指她的脑袋,问:“不再收拾一下?”
百里笑浑不在意,“无所谓,谁盯着我看?就算盯着我看也无所谓。”
十二:“……行。”
说话间,十二也收拾好了。
三人轻装简行,除了个装样子的包袱和佩刀佩剑,其他什么也没带。包袱在十一手上,两人便一前一后两手空空地下楼。
走到一半,百里笑眼风扫过十二,突然问:“这次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十二脚步一顿,笑着反问:“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百里笑比她高半个头,多出的一截全长在了腿上,两步就走到一楼,“没什么,随口问问。”
十二抱怨,“你睡懵了?今天怎么怪怪的。”
十一选的位置就在楼梯口,听见她俩一来一往,没好气道:“她什么时候不怪?”
十二便又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们十三盘靓条顺,不开口说话,活脱脱一个大家闺秀,可是咱们艮楼一枝花!”
十一看了眼“大家闺秀”脑袋上顶的鸡窝,实在没法像十二一样昧着良心胡扯,干脆端起碗蒙头干饭。
但一顿饭还没吃完,老熟人就找上门来了。
看见披麻戴孝的阿元,三人都有些吃惊。
虽然阿元之前就说,他们师傅如今已经不大好了,但谁也没想到,刻骨刀居然和李宏义赶到了一起魂归九泉。
看到桌前的三个人,阿元雾蒙蒙的眼睛一亮,几步过来,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十二抢先一步道:“节哀。”
阿元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低声说:“多谢。其实我们都知道,师傅无非就是这两天的事,但确实也没想到……”
百里笑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夹走桌上最后一只烧麦塞进嘴里,迅速吞咽下去后,含混道:“李宏义死了,他身边那个——离恨天,也死了。”
说罢,她又灌了半碗米汤漱口。
阿元呆愣片刻,却并不多开心,只是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顿了顿,她目光小心翼翼在三人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看似最好说话的十二身上,询问道:“不知,几位可在那狗官身上看见过一枚扳指?”
十二温和一笑,从荷包中倒出玉扳指,递到阿元面前,“本来也打算今日给你们送去的。”
听了这话,本来还强装镇定的阿元再也坚持不住,捧着扳指呜呜咽咽地小声抽泣起来,口齿不清道:“谢谢……谢谢你们……大恩大德……”
百里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立刻打断她的感伤,说起正事,“李宏义告诉我,之所以对刻骨刀出手,就是为了这东西。你既来讨要它,那刻骨刀应该同你讲了来龙去脉?”
阿元用袖子擦去眼泪,一边打哭嗝一边摇头,“师傅只说是友人所赠,旁的还没来得及说,就……就……呜呜……”
说着,她像是又想起当时的场面,忍不住哭起来。
十二的身形有片刻僵硬。
她恢复得太快,坐在对面的十一都只顾着手足无措安慰阿元而忽略了,但百里笑一直分神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漏掉这点微妙的反应。
不管是百里笑,还是十一和十二,他们来到艮楼时年纪都不小了。
十一讲起过自己的过去。他是孤儿,小时候在村子里吃百家饭过日子,后来闹饥荒,村子的人各奔东西逃荒去,他为了求生,主动找上人牙子,后来被艮楼的人相中,带回来作为杀手培养。
百里笑不知道这具身体在此之前都过得什么日子,所以从来不主动提起,被问到了,也只沉默以对。
至于十二,她同样从来都没向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过去。
但百里笑记得,当年初见,十二明显是这批孩子里日子过得最好的,虽然身上到处都有磕碰留下的伤,身形却比十一还健壮。
这个世界属于宽泛意义上的“古代”,却又不同于百里笑所知晓的任何一个朝代。这里的科技文化发展水平近似于她那个世界的明清时期,高度的中央集权下,民间隐隐有些蓬勃发展的“自由”苗头。
但历史课上也都讲过,饥饿从来是困扰底层百姓的最大难题。
十二这样流落到艮楼依然“珠圆玉润”的状态,可不是普通家庭能养出来的,何况若非无依无靠,不到十岁的小孩也不至于来艮楼卖命。
百里笑心里一直有猜测,但她对别人的往事没兴趣,所以也从来没问过。
眼下,十二的反应倒是坐实了她之前的想法。只是……
“报恩就不必了,用不上。”百里笑有意打破这一桌被阿元哭出来的凄惨氛围,淡淡地说,“扳指拿回去,打算做什么?”
阿元抽抽搭搭地回答:“师傅说,希望用这东西随葬。”
哦,说明扳指要么对刻骨刀意义非凡,要么里面还有些不可见人的内情,以至于临死前也惦记着,要一起带进土里。
百里笑又不着痕迹看了十二一眼,发现对方这次只是和自己一样静静听着,没再有什么反应。
阿元紧紧握着扳指起身,郑重向几人行礼——本来是要作揖的,但这么做太惹眼,被十一直接拦住了。她说:“无论如何,几位从今日起都是刻骨刀一门的恩人,日后若是再来沧州,几位若有吩咐,我们一定肝脑涂地。”
百里笑没将这话过脑子,左耳进右耳出地敷衍“嗯”两声,看十二主动提出送人离开,对十一说:“你不觉得十二对这件事格外上心?”
十一顺口就说:“你多想了吧。”
而后呆了片刻,目光不自觉飘向十二的背影。
的确,十二虽然为人和善许多,却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何时见过她在任务结束后,还主动和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打交道?
但十一立马就收回目光,学着百里笑平日里无所谓的样子,道:“那也是她的事,你操心什么?”
“随口问问罢了。”
又是“随口问问”。十一蹙起眉头,“十二说得没错,你今天怎么怪气怪气的。”
百里笑:“你们说是那就是呗。”
十一:……
十二回来,就看见一个又在七窍生烟的十一和老神在在望着楼顶发呆的十三。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先挑事,她叹了口气,手指虚空点向罪魁祸首,“别搞事了行不?”
百里笑随意点点头,起身道:“走吗?”
不搞事是不可能的。
至少对百里笑来说,完全不可能。
她甚至没能忍到晚上。
中午在路边休憩时,百里笑手里捏着早上打包的炊饼,突然抛出一句能炸死所有人的话:
“我们之间有叛徒。”
十一猛地抬头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