艮楼,作为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位置其实不如传说中那么隐秘,就在京畿地区的县城上,乍一看,与寻常员外郎的庄子也无甚差别。
真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那栋小楼。
之所以是“小”楼,全因为它实在不多大,两层的高度,甚至不如一些文人家的藏书楼阔气。从外边看,它亦是平平无奇,灰扑扑地杵在庄园间,不比旁边的厢房更打眼。
只有进到楼里,才会发现其中乾坤。
百里笑公事公办地冲守门的两位同僚亮出自己的腰牌,他们认出来人,同样公事公办地扫了眼牌子上“玄字十三”的字样和艮楼钤印,随意点点头便放她进去。
走道空旷,百里笑缓步走在其中,却没发出多少脚步声。
这楼修建的时候大约只考虑了保密,尽是些装模作样的假窗户,半点没想到还要采光,而今正是卯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楼里居然黑黢黢的,只能依靠点灯照明。
地板由水磨大理石铺就,烛影摇曳,飘在地面上,像中元节时在水上放的灯。
百里笑没有欣赏奇景的闲情逸致,毫不留情踏碎灯影,走到长廊尽头的门前,与门口的又一位同僚交换眼神,算是打过招呼。
轴承许久没有上油了,推门的时候,会有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但这也算是有意为之。
毕竟,百里笑可以敏感地捕捉到那一点微末的动静,这间屋子的主人可不会。
走进房间,总算是豁然开朗。
这地方面积相当大,眼前是议事办公的大厅兼书房,侧边还有供人休息的卧房,主人不喜奢靡,瞧着也没什么爱好,偌大的屋子,除了笔墨纸砚和望不尽的书,竟再没别的东西——
就算是客栈,都会往卧房的花瓶里插朵花呢,这里却连个梅瓶都没有,寡淡得可怕。
好在这间房虽然同样没有寻常窗户,顶上却开了扇天窗,盖着层通透的玻璃,阳光投射下来,平添几分生气,叫此地不至于真的发霉。
眼下正是清晨,太阳刚升起来,日色不太能洒进这四面不透风的房间,却可以从天窗清晰地看见外面薄纱般的云。
一阵风过去,云被吹散,那点散漫的浅金色天光尽数落进窗里,正坐在下头的男人被晃得忍不住眯起双眼。
他看着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五六,生得一副薄情相,唇薄,眼皮也薄,眉眼间还萦绕着一股不散的郁气。大约是长久在屋里不出门,此人肤色白得惊人,身子骨也不太好似的,九月的天,手边却已经摆了火盆。
病美人不是谁都能当的,若是旁人如此作态,大约看着会像什么将死之人,但这若有似无得病气落在他身上,却像是那恰到好处落在塑像上的一束光,不仅未能减损分毫美貌,还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韵。
有些人,只是坐在那走神,都跟画一般叫旁人挪不开眼。
但百里笑不是“旁人”。
她垂着眼,像只预备捕猎的猫,缓缓从暗处踱步而出,却只是抖出怀里那封文书,压在男人面前的书案上,先恭敬地叫了声“首领”,才故态复萌,没什么礼貌地说:“东西拿到了,看看?”
直到她走到身前,男人才懒洋洋坐直了身子,不紧不慢理着自己被压乱了的衣摆,头也不抬道:“急什么。”
男人自然是不急,可百里笑有点急。
这次的任务相当轻松,她没费什么功夫就将东西拿到手。
这一路上,她唯一发愁的,是要怎么利用汇报任务结果的机会干掉首领。
而今,百里笑虽然还只是个玄字牌的小喽啰,却意外颇得首领看重,屡屡点名要她亲自来接取和汇报任务。哪怕首领不说,百里笑和其他人也看得出来,这是要提拔她到地字牌的意思。
毕竟,按照他们艮楼的规矩,唯有地字牌及以上的人才可到首领跟前做活。
艮楼内部的人员,被划分出天地玄黄四个阶位,越往上等级越高,也越接近组织的核心。
在艮楼,他们的一生就是围绕着接任务、完成任务、爬到高位转的。
必须要接任务,是因为每个人都小命都被艮楼独门秘药掌控,若是三月不能服用一次解药,必会小命不保。
至于为何要爬到高位——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不然还能做什么?
艮楼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幼年就在外飘零,为了博条生路而被选中进来的“童养杀手”,在人生观形成的那几年里,接受的只有艮楼里一切为了杀人和完成任务的教育。哪怕一群小孩儿间也会生出难得的温情,但人是很难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事的。
从进入艮楼的那一天起,他们的人生,注定跳不出艮楼。
百里笑似乎是个例外。
她虽然也是艮楼几十个童养杀手中的一名,却格外老成且特立独行,除了刚加入那两天展现出一点八岁小孩该有的胆怯,其余时候都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冷血无情、漠视一切……这些于常人而言相当要命的特质,于杀手而言,却是万里挑一的罕见天赋。
所以教导他们的师傅相当看重百里笑。
只是师傅大约没想到,自己看重的人才,是条拴不住的野狗,平等地想咬死每一个人,包括艮楼的首领。
“还不走?”
首领半掀起眼皮,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
百里笑心中陡然生出不妙感,但箭在弦上,试试也不会少块肉。
眼见首领没半点要看文书的意思,她找了个话头,问:“我何时能拿到地字牌?”
“急什么。”
首领还是那句话,理完衣摆,又慢悠悠地用手捯饬起自己的头发,活像只在梳毛的公鸟。
百里笑感觉自己的拳头有点硬,忍了又忍,觉得今日总不能白跑一趟,还是耐下性子,寻找起实施备用计划的机会。
“地字牌拿的月俸多,”百里笑说,“事关钱财,自然要急。”
她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首领,迅速锁定了他的弱点——肋下三寸。
此时动手,除非首领的孱弱模样全是装的,不然决计抵挡不住。
首领捯饬完了自己的头发,终于想起来面前还有封文书。
他伸手似乎想去拿,只是动作到一半突然顿住,好巧不巧挡住了自己方才露出的破绽,问:“你看内容了吗?”
百里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有些咬牙切齿道:“没有。”
“真的?”首领笑笑,“不像你会干的事。”
他一挥袖子起身,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笔架。
叮呤咣啷一串响,那台笔架就像是什么开关,它倒下了,便不小心撞开一旁的砚台,砚台里半干的墨汁悉数洒出,最终大半都喂给了那状似未曾启封的文书。
百里笑:……
不是,他故意的?
首领挑挑眉,“我真没想到会带翻这一大片……你收拾下吧。”
首领身边的人向来是多面手,一边要出任务,一边还要负责首领的内务,百里笑被他提前使唤上了,也难得没发脾气,只默默从书架上捞起抹布,借此捏起那封报废的文书,丢进了火盆。
文书里可是被她涂了毒,只要触碰便会中招。
她大费周章搞出这一招,却出师未捷身先死,很难不怀疑首领是有意为之。
首领重新落座,撑着下巴笑盈盈望向百里笑,“这就烧了?那我看什么?”
百里笑大力擦着桌子,没好气道:“我待会儿默下来。”
首领没纠结她方才说自己没看过的事,只好整以暇像看戏般看着百里笑忙碌。
说来也怪,此人方才还大喇喇通身都是破绽,如今换了个姿势,竟让百里笑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今日的计划也没能成功。
她擦桌子的动作越发用力。
自从有了要把这人干掉、自己上位的想法开始,都失败多少次了?
哈哈,首领还活着,只能说明从来没成功过。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首先,百里笑排除自己的原因。
她毫无疑问是艮楼天字牌以下顶尖的高手,完成的任务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刺杀的活儿干了不少,功夫强过首领的目标更比比皆是,那些人她都没失手过,又怎么会在这里马失前蹄?
难道真是巧合?
首领身上或许就是有百分百躲避刺杀的天赋。
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他总有一百种正巧破除百里笑计划的方法。
电光石火间,她心头掠过一个最荒谬的想法:
总不能是那种桥段吧?那种能听见自己心声的烂俗桥段。
百里笑一边收拾着满桌狼藉,一边在心里大喊:
“我觉得你是卖钩子上位的,听见了吗?我觉得你是卖钩子上位的。”
手上动作不停,她抽空抬眼觑首领的面色,对方又在走神。
看来这个猜想的确很荒谬。
擦干净桌上的墨汁,百里笑转身去洗抹布。
她动作麻利,一看就是常干活的。首领目不转睛瞧了她一会儿,突然发问:“你们住的地方不都有人定时洒扫吗?怎么你这么熟练?”
百里笑动作不停,有点不想搭理他。
拧干抹布,重新搭在书架上,她抬手从高处取下备用的纸笔,走到另一边空闲的书桌旁,拿出磨刀的架势给自己研墨。
她做只锯嘴葫芦,首领也不能真拿刀把人撬开,无趣地轻啧一声,不知从哪摸出对泛着油光的核桃,在手里喀拉喀拉盘起来。
这动静在寂静无比的室内十分恼人,百里笑好几次都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但自己一条小命还压在他手里,千言万语都只能吞进肚子里,半点不敢吐出来。
终于将文书默完,她举起纸张甩干墨迹,对首领扬了扬,“我回去休息了。”
首领勾勾手,百里笑不情不愿起身,将东西亲自呈上,问:“还有事?”
“当然。”首领一目十行看过文书,不在意地将其随手丢在一边,正襟危坐,“有个任务,非你不可。”
这话听听也就罢了,百里笑半点没往心里去。
无论什么时候,上司安慰手底下干活的人,都会如此说。
“不只是你,还有玄字十一、十二,你们三个一起去。”
百里笑终于来了点精神,蹙眉问:“让他们来拖我后腿?”
“非也,”首领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因为你们中,有一个叛徒。”
说着,他抬起头,似乎想从百里笑脸上看到点震惊,但很可惜,此人脸上的皮肉一动不动,没对这条可称“惊世骇俗”的消息产生任何激烈反应,甚至抛出疑问:“是谁?”
“或许是你呢?”
百里笑:……
“也不是不行,”她说,“你都摊牌了,我现在做掉你,正好拿着你的人头去请赏。”
她面上几乎没什么表情,除了眉眼间偶尔会泄出几分情绪,其余时候完全就是尊泥胎木塑,连话语都欠奉。
所以此时百里笑冷不丁来了这么番话,竟让人一时分辨不出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首领眯起眼,问:“你真这么打算?”
百里笑不语,只静静看着他。
“行吧。”首领拿这闷葫芦真没招了,老老实实交代,“不开玩笑,此去你要办两件事:一件,去沧州,做掉一个人;一件,顺手做掉那个叛徒,拿走他手上离恨天的牌子。”
听到“离恨天”三字,百里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她还是很尊重上司地发问:
“所以,叛徒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