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苑行刺的消息如野火般席卷朝野,一夜之间,王城戒严,人心惶惶。
经连夜严刑审讯,刺客浑身是血,却仍一口咬定受某位主和派大臣指使,字字泣血,仿佛确有其事。
然而皇帝高坐明堂,心中明镜似的。他捻着御案上沾染了墨迹的奏报,眼神冰冷
武威将军一党的野心,他早有察觉,此次刺杀,不过是狗急跳墙,欲借刀杀人,铲除异己,又或者…是想趁乱谋取更大的利益,甚至将这池水彻底搅浑。
那刺客的供词,与其说是证据,不如说是一份战书。
三日后,伤势稍愈的楼知寒被内侍悄无声息地引至御书房。
这里灯火通明,却比诏狱更让人感到窒息。
烛光摇曳,在他沉寂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你可知朕为何单独召见你?”皇帝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碰撞发出清脆一响,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他身上。
楼知寒垂眸。声音低沉:“草民愚钝。”
“愚钝?”皇帝轻笑一声,“琼林苑中,你一曲未奏,仅凭言辞便压下满堂非议,护住了初家丫头的琴道清名,那是舌战群儒的胆色。猎场之上,千钧一发之际,你却能洞察先机,以身挡箭,这是临危不乱的机敏。这也叫愚钝?”
“陛下过誉。”楼知寒的头垂得更低,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那日琼林苑,不过是为护心中一点微光,不忍见纯粹之物蒙尘。至于猎场之上,更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不敢居功。”
皇帝站起身,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他缓步走近,无形的压力随之迫近:“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道,就你这一个不得已,打乱了朝中多少人的布局?又让多少人的算计,顷刻间付诸东流?”
楼知寒沉默片刻,空气仿佛凝固。
他能感受到帝王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正在一寸寸剖析他的灵魂。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那道视线:“草民不知他人布局,只知陛下安危,关乎社稷存续,黎民福祉。此乃大义,不容权衡。”
“大义……”皇帝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复杂,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追忆,“朕记得你父亲。”他看着楼知寒骤然收紧的下颌线,继续道,“当年,他也是这般,有太多不得已而为之。可惜……”
话未说尽,但那未尽之语如同沉重的枷锁,悬在两人之间。
楼知寒袖中的手微微握紧,父亲当年因刚正不阿遭贬黜,最终郁郁而终的场景历历在目。
“陛下,先父之事……”
“朕知道。”皇帝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所以这些年来,你在宗学里遭受的排挤,在宗室中承受的冷眼,那些有意无意的打压和近乎折辱的冷遇,朕都知道。而你,都一一忍下来了。”
楼知寒猛地抬眼,真正对上了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黑暗里独自挣扎的困兽,却原来,帝王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
“草民以为……陛下并不知情。”
“朕是皇帝。”皇帝哼了一声,负手而立,背影在烛火投下的光影中显得格外高大,“这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但没有什么,能真正瞒过朕的眼睛。”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朕现在问你,若朕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足以让你父亲瞑目,也足以让你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可敢接下这烫手山芋?”
“陛下指的是?”楼知寒感觉自己的脊背泛起一丝凉意,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灼人的温度。
“武威将军倒台在即,朝中势力需要重新平衡。旧的利益链条必须斩断,新的秩序亟待建立。”
皇帝的话语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朕需要一个人,既要有能力搅动这潭死水,又要是身家清白的干净人。更重要的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紧紧盯着楼知寒,“要懂得审时度势,明白什么时候该锐意进取,什么时候……又该急流勇退。”
楼知寒深吸一口气,御书房内浓郁的龙涎香气涌入肺腑,带着令人眩晕的味道。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步踏出,便是从此置身于风口浪尖,再难回头。
“陛下……不怕养虎为患?”
“怕?”皇帝像是被这句话取悦,朗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帝王独有的自信与霸道,“若是连你都能成了朕驾驭不了的猛虎,那朕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朕只问你最后一遍,可愿,为朕分忧?”
空气再次凝固。楼知寒能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搏动声。他缓缓屈膝,以最郑重的姿态跪伏于地,声音清晰而坚定:
“臣……”他改了口,一字千钧,“楼知寒,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好!好!好!”皇帝抚掌大笑,“识时务,知进退,有胆魄!在之后的朝会上,朕会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位置。记住你今日之言,莫要辜负朕的期望,亦莫要……辜负你父亲未竟之志!”
半月后,一场酝酿已久的雷霆风暴终于席卷朝堂。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令彻查。
武威将军及其核心党羽以“勾结外敌、蓄意谋反、策划行刺”等十大罪状被革职查办,投入天牢。相关涉案人员或被流放,或被贬黜,曾经显赫一时的武威将军府,顷刻间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
尘埃落定之日,金銮殿上,百官肃立。
皇帝端坐龙椅,俯瞰众生,声音威严地宣布:“宗室之子楼知寒,忠勇可嘉,才德兼备,于社稷有功,救驾有力。特封为靖王,赐王府一座,享亲王俸禄,准其参议朝政,望其恪尽职守,不负朕望!”
旨意一下,满朝皆惊。
无数道目光,惊疑、嫉妒、算计,瞬间聚焦于那个从角落阴影里稳步走出的年轻人身上。
他依旧穿着略显陈旧的衣衫,脸色因伤势未愈而苍白,但脊梁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接过了那代表无上荣宠的亲王印信。
那日午后,楼知寒站在御赐的靖王府门前。阳光正好,鎏金匾额上“靖王府”三个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这座府邸并非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皇家的庄重与森严气象。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开启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内,庭院深深,一眼望不到尽头。青石板路洁净如洗,通向重重殿宇,廊庑连绵不绝,飞檐如群鸟展翼,划破湛蓝的天际。
他缓步走入,脚步落在光洁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庭院中,数人合抱的古柏苍劲参天,投下浓重的阴影。假山错落有致,嶙峋奇巧。一池春水碧绿,清晰地倒映着池边的亭台楼阁,微风拂过,漾开圈圈涟漪。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他记忆中那个狭窄破落、终年弥漫着药味的城西小院判若云泥。
新任管家是个面容清瘦、目光精亮的中年人,身着深色常服,步履沉稳无声地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透着干练:“王爷,府中一应事务都已按规制安排妥当,仆役奴婢皆已到位,名册在此,请您过目。”
他双手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随即微微侧身,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锦盒,姿态恭敬地捧上,“另外……初家小姐差人送来的贺礼,指名要交到王爷手中。”
楼知寒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
盒身四周,精细地雕刻着兰草纹样,清雅灵动,与他记忆中初弦衣袂上常绣的纹饰如出一辙。
他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面宝蓝色的锦缎衬里。衬里之上,别无他物,只静静躺着那卷他再熟悉不过的——《猗兰操》琴谱。
琴谱显然被精心重新装裱过,以青绫为面,白玉为轴,温润生光。
他小心地拿起,缓缓展开,熟悉的工尺谱字映入眼帘。
那些他们曾经在敞轩中反复推敲斟酌的音符、指法、气韵,此刻都化作纸上最清越的韵律,无声地流淌着。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谱页边缘的空白处。
那里新添了一行小字,墨色清润,笔致秀逸舒展,一如那个人给他的感觉。
她写下:
“唯愿王爷,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