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泉打飞的赶到当地医院的时候,尤叙正在取药,衣服袖子破了一道口,看着狼狈。
他大步跑过去,扳过肩膀,肉眼扫描尤叙全身:“盹儿,你没事吧?”
尤叙拎着药袋子和一堆单据,面色阴沉:“我没事,何犀受伤了。”
“啊?严重吗,在哪呢?”
“在楼上打点滴,腿上划破一长条,还发烧。”他边走边穿过走廊,一步不停。
袁野泉跟在后面又问:“那她家里知道么?”
“她不肯打电话,刚睡着了,等她醒了再说。”
“唉呀……这真是,早知道我还是得跟你一块儿,能呆多久是多久,大不了过几个月再回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医院里人来人往,消毒水和方便面的气味混在一起,迎面走过的有头上挂彩的,有面黄肌瘦的,轮椅担架夹击,每走几步就要侧身让路。
尤叙闷头在前面走,也不回头看他:“等她状况好点,你回去的时候把她送回家吧。”
“行,只能这样了。那个车怎么就出故障了?”
“进一趟城,轮胎被卸光了,修车厂装胎的时候螺母没拧紧。”
“我去,这真够危险的,还好没出大事。”
他突然停步,回过头,有点火气,不是对袁野泉,是对自己:“这事还不够大吗?我知道轮胎就是那修车厂的人卸的,他们人多,附近又没别的厂,我懒得多纠缠,能用钱解决就用钱算了。”
“对啊,”袁野泉想起来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又感觉到尤叙从一见面就不对劲,问:“怎么了这是,被底层人民耍得死去活来不是常有的事儿吗?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丧啊。”
尤叙皱着眉,手垂在身侧,不吭声。
转眼走到了点滴室门口,往内看,何犀小腿缠着绷带,紧闭着眼斜靠在椅背上,脸色煞白。
袁野泉脱口而出:“俩月不到,瘦了。”说完又瞄了一眼尤叙的表情。
瘦了吗?是瘦了吧。他每天都能看见她所以不觉得,可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袁野泉看尤叙在那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进去,就提议去外面抽根烟。
尤叙坐在冰冷的浇筑台阶上,手腕上依旧绕着那塑料药袋子,沉默良久才开口:“我早就觉得不该让她留在这,甚至不该带她来。刚来那几天浴室里有变态偷窥,当时我就该果断送她回家。她家里本来就不同意,她为了我还跟父母闹得挺僵。”
袁野泉安慰道:“这……你情我愿的事儿,也不能全赖你。”
“不,就是全赖我。她在家过的日子跟在这过的日子相比,云壤之别。她愿意跟我受苦是她心善,但我不能这么自私。”
“这里的饭菜她其实根本吃不惯,卫生条件也跟不上。碗里都是脏东西,她闭眼就吃,一点不犹豫,还成天想着给我开小灶。拍人的时候我不乐意说话,她就主动去交流,那些负能量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她身上,她脸上依旧笑,还想着感化别人,自己却没以前那么开怀了。她以为我不知道,一有空还逗我笑,其实我都看在眼里。还有,我从车里把她捞出来的时候,她腿上都是血,怀里还护着我送她的摄影机。”
袁野泉也不说话了,他们这些年消极的东西见的多就习惯了,让一女孩突然泡在这种环境里,冲击可能是挺大的,更何况她现在还确实受了伤。
“这些事情我都想过,结论就是要干脆地让她回家。我稍微态度坚定点就能做到,哪怕她不乐意,”他蹙眉吸烟,眼睛盯着地上的蚂蚁,“……但我存了私心,不舍得让她走。”
袁野泉听见这句话,不由地张开了嘴:“哎哟……盹儿……你陷挺深啊!你能找到这么好一人,自己还用情这至深的……你爸妈能放心了。那你这么愁眉苦脸的干嘛呀,惜福啊!”
尤叙望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悲戚严肃:“不能这样。”
“什么意思?”
“她太倔,今天把她送回家,明天可能就自己跑过来了。”
“这刚开始谈恋爱,黏得紧也是正常的嘛,你好好跟她说说。不过时间久了确实也是个隐患。”
“我本来觉得或许行得通,现在看来,不行。”
“别啊,这没准还能克服的呀,你看我跟你姐,我们……”
尤叙盯着袁野泉的脸,淡淡打断:“我不能让她过跟尤风风一样的日子。”
袁野泉本来还想附和着点头,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最后叹了口气道:“小老弟,你是个明白人,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成熟。”
说着话,烟雾飘散在风里。
何犀醒过来没见着人,想站起来牵动腿上伤口又疼,就只能坐在原位看手机。
过了十来分钟尤叙才走进来,拿着矿泉水和药让她吃了,袁野泉就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何犀道:“袁导,你好啊,脚程还挺快。”
袁野泉笑得不大自在:“哎,必须的,一接电话就出发了。”
“风风怎么样?”
“她吐得厉害,动不动就发火,暴躁。”
何犀发白的嘴咧了一个笑:“正常的嘛,你得多包容她,怀孕特别不容易。”
袁野泉点头:“对,对。”
她看见旁边人一动不动的,就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尤叙,你发什么愣呢?”
尤叙把药放进她包里,拉好拉链:“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说明天回家,给你买好机票了。”
“不打,不回。就一点皮肉伤,他们知道了还要担心。”
“你现在路都走不连贯,上厕所洗澡都不方便,回去吧,到大点的医院再重新检查一下。”
何犀感觉这次他是动真格了,他又说:“我现在回去打包你的行李,袁野泉在这儿陪你。你们明天一早直接从这里去机场,距离也近。”
尤叙的语气过分平静,甚至有点凉淡,何犀莫名觉得慌,抓着他手腕道:“你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你留在这确实不方便。我明天约了病患家属拍摄,要去挺远的地方呆几天,没时间照顾你。”
“没关系啊,我自己可以的……”
“你知道这行不通的。”
袁野泉在一边帮腔:“何犀,回去吧,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尤叙把包递给袁野泉,又拿了他租来的车钥匙:“我走了,尽快回来。”一下子走出了门。
何犀攥着手,找不到理由反驳,又莫名觉得不安,就问袁野泉:“袁导,他想干嘛?”
“没想干嘛,就是……”他踌躇了一下,“盹儿习惯独立工作。而且吧,他想做观察电影,就是得沉住气,只观察不介入,他一直想走这个路线……”
“我影响他工作了?”
“可能是有点儿......何犀,你这样家里人也不放心,回吧,他还要在这呆很久呢。”
何犀在心中暗想,回去之后她得赶紧养伤,然后杀个回马枪,打他个措手不及。
次日夜里,袁野泉风尘仆仆地回到家。
尤风风正坐在桌边喝鱼汤,看见他愁容满面便问:“这么快就回了?我当你又要趁机在外面多野一阵呢。”
“那哪成啊,我得陪你。”他换了鞋,走到水池边洗手,脑子里想起尤叙的话。
“怎么,看见人家神仙眷侣幡然悔悟了?”
“风风,我出门之前怕你着急没告诉你,其实是因为盹儿他们出了个小车祸我才去的。”
尤风风把勺子丢进碗里,清脆一响,愤怒道:“出车祸?那你不早告诉我!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盹儿没事,何犀腿上破了点,有点发热。”
“哦……那现在呢?你就直接回来了?何犀有没有人照顾啊?”
“我跟何犀一块儿回来的,这不刚把她送回家嘛。”
“回来也好,那种地方她呆久了也没劲……”她吐了根鱼骨头,“那你干嘛这副表情?”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感觉我造孽了。”他坐下来,也弄了一碗汤。
尤风风一愣,试探问:“分手了?谁提的啊?何犀受不了那闷葫芦了?”
袁野泉摇摇头,吃了块豆腐:“盹儿可真狠啊。前脚刚跟我交了底说喜欢且心疼何犀,后脚就快马加鞭把她送到了机场。何犀也是个聪明人,到安检口就感觉不对了,攥着他手说伤愈了就来看他。盹儿说用不着,他工作起来还是自己一人方便,何犀立马又说可以等他。”
“这场面不挺感人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前线了。”
“你听我说完啊,我当时也觉得可歌可泣,没成想,盹儿直接说不用等他了,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何犀当场那表情就变了,本来都虚弱成一根杨柳枝了,忽然就从轮椅上一跃而起,五官都拧在一处,脸白的跟纸一样,我看着都疼。”
尤风风几乎能依据她弟的性格料想到后面的发展了,“尤叙那个死小子呢!”
袁野泉又叹了口气,放下勺子。
“他往后退了两步,说何犀就是一时兴起,悲天悯人又置身事外的态度只会让受访者更加抗拒,让她不要再打扰他工作,也别再找他。然后就走了,任她在原地打颤,头都没回一下。”
“那何犀怎么说啊?”
“我以为她怎么也得哭一鼻子或者骂两句,没想到她一句话都没说。从他转身那一刻开始,到我送她进家门,楞是没说一个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