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天机峰,裹挟着万年不化的冰雪,敲打在琉璃窗棂上,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一如这间静室内主人那看似完美无瑕、实则脆弱不堪的灵脉。
云清尘斜倚在云榻之上,身着一袭月白道袍,广袖流云,更衬得他面色苍白,唇色浅淡。他刚刚结束一次推演,指尖还残留着星辰轨迹湮灭后的微光,胸腔中气血翻涌,一股腥甜涌至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窥探天机者,必遭天谴。
这是他自幼便知的宿命。
身为天机门千年不遇的奇才,他三岁启蒙,五岁凝脉,十岁便能窥见凡人命数,未及百岁便已登临道君之位,执掌一脉。可这无尽的荣光与算无遗策的背后,是灵脉日渐脆薄,如琉璃般易碎,一阵稍大的风,一次情绪的剧烈波动,都可能让他灵脉寸断,修为尽毁。
而半月前的那一卦,更是让他的心沉入谷底。
他算到了自己的“命定死劫”。并非外魔入侵,也非仇家暗算,而是源自天道本身的反噬。期限,就在三年之后。
那是天道为所有窥天者设定的终局。
冰冷,绝对,无可逃避。
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云清尘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进来的是他的首徒,明枫,一位已至元婴期的稳重青年。
他手中捧着一枚玉简,神色恭敬中带着忧虑:“师尊,您要的,近百年内所有体修资质检测的记录,都在此处了。只是……体修一脉早已没落,留下的记录寥寥无几,且大多资质平庸。”
云清尘接过玉简,神识沉入其中。
玉简内光影流转,浮现出一个个名字与影像,后面附着详细的资质评定。
果然如明枫所言,大多是些三四品的杂灵根,修炼体术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于他所需,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直到最后几个名字。
【石铁铁,女,骨龄十六。灵根:无。体质:未知(测灵石碑承受巨力,崩裂,无法评定)。力量:九鼎(上限)。心性:赤子纯良,坚韧不拔。备注:因其食量过大,思维……过于耿直,已被外门管事提请清退。】
“石铁铁……”云清尘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在那“未知”体质和“九鼎”力量上微微停顿。
无灵根,却拥有测灵石碑都无法承载的体质,以及理论上人族肉身力量极限的“九鼎”之力?这本身就极不寻常。更重要的是,“赤子纯良”……心思越纯净,与天机的牵扯就越少,作为“挡劫”的容器,受到的因果反噬或许会越小。
他闭上眼,指尖再次掐动,以“石铁铁”之名,重新推演那团代表自身死劫的混沌迷雾。
卦象依旧凶险,血光冲天。然而,在那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他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磐石般的稳固气息。
这气息与那毁灭性的劫难紧紧缠绕,虽被压制,却顽强地存在着。
变数!
云清尘倏然睁开双眼,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漾开了些许涟漪。
“明枫,”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去外门,将这名唤石铁铁的体修弟子带来。”
明枫一愣,看向玉简末尾那几乎算是“差评”的备注,有些迟疑:“师尊,此女她……”
“带来。”云清尘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明枫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云清尘望向窗外漫天风雪,眼神复杂。他一生筹谋,算尽天机,从未将自身命运寄托于他人之手。然而此刻,他却要亲手为自己选择一个“替死鬼”。
他不由自嘲。
“若你命该如此,便用你的命,换我一线生机。若……能有万一,我许你一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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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门,杂役峰。
石铁铁刚劈完足够整个外门用三天的柴火,正坐在食堂角落,对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馒头和一大盆灵兽肉发起“进攻”。
她吃得很快,却很专注,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储食的小仓鼠。
周围的弟子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就是她,饭桶铁铁!”
“听说测灵石碑都被她一拳打爆了,真是个怪物。”
“脑子也不灵光,管事说东她绝不往西,一根筋得很。”
“嘘!小声点,她力气大得吓人,惹恼了她,给你一拳你可受不住!”
石铁铁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她习惯了。自从被测出“无灵根”却拥有怪力后,她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异类。
她不懂那些复杂的修炼法诀,也不懂人情世故,她只知道,师傅临终前告诉她,要好好修炼,好好吃饭,保护好自己。
可是,外门管事昨天找她谈过话了,说她吃得多,干活虽然卖力但经常理解错意思,可能要让她回家了。
家……她早就没有家了。离开这里,她又能去哪儿呢?
想到这里,她嘴里的馒头忽然有些咽不下去了,眼圈微微发红。
就在这时,一道遁光落下,气息强大,让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明枫一身内门精英弟子的服饰,面容冷峻地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石铁铁身上。
“你,就是石铁铁?”
石铁铁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口馒头,愣愣地点了点头。
“跟我走一趟,天机道君要见你。”明枫言简意赅。
“哗——!”
整个食堂一片哗然。天机道君!那可是宗门里传说中的人物,高高在上,连掌门都要礼让三分的存在!他怎么会见石铁铁这个饭桶?
石铁铁也懵了。
天机道君?她只在别人的谈论中听说过,据说是一位很厉害、很聪明,但身体很不好的前辈。
她连忙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因为太急,还差点被凳子绊倒。
她看着明枫,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道君……找我?是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明枫看着她这副憨直的模样,心中更是疑虑重重,但师尊的命令必须执行。“不必多问,随我来便是。”
石铁铁哦了一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出食堂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更加肆无忌惮的议论。
“道君找她干嘛?该不会是看她吃太多,要亲自把她赶出宗门吧?”
“说不定是她闯了什么大祸!”
石铁铁低下头,用力攥紧了衣角。她不想被赶走。
踏上明枫的飞剑,穿过云层,第一次飞这么高,石铁铁却没什么欣赏景致的心情。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想着一会儿见到道君,一定要好好认错,求他别赶自己走。
飞剑落在天机峰顶的平台上。这里的风雪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冷,石铁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枫领着她走到一间静室外,恭敬通报:“师尊,石铁铁带到。”
“让她进来。”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清冽如冰泉击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却又奇异地安抚了石铁铁紧张的心绪。
明枫推开门,示意她进去。
石铁铁深吸一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静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冷冽的星辰气息。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云榻上的身影。
他太白了,白得像雪,像玉,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眉眼精致得不像真人,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病气与倦色。
他看着她,目光平静,深邃得像藏着整个星空。
石铁铁从未见过如此好看,又如此脆弱的人。
她脑子里那些准备好的求情话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人,好像很容易死掉啊。他看起来……需要人保护。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最质朴的守护欲油然而生。
在云清尘开口之前,石铁铁已经上前一步,挺起胸膛,因为紧张声音有些大,却异常坚定地说道:
“道君!你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少女的声音掷地有声,在这间算尽天机的静室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鲜活。
云清尘微微一怔,看着少女那双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那里面只有纯粹的担忧和一股傻乎乎的勇气。他推演过无数种见面时的场景,却唯独没有这一种。
他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
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近乎虚幻的弧度,语气温和却带着天然的疏离:
“那便有劳了。”
心底默念的,却是那句冰冷如铁的判词:
“命定之劫,九死一生……抱歉,此番,便借你性命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