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泼猴说走就走,第二日便召集了猴群,宣布要出海寻仙访道。
水帘洞里顿时炸开了锅,有猴儿哭着挽留,有猴儿嚷嚷着要同去,乱哄哄闹成一片。他站在高处,抓耳挠腮,难得地显露出几分属于“大王”的威仪,三言两语安抚住群猴,又指派了几个健壮的公猴在他离去后掌管事务。
临行前,他再次走到我栖身的石槽边。
洞内喧嚣,我们之间却像是隔着一层无声的屏障。他没像往常那样伸手碰我,只是蹲着,一双金瞳定定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愫。有对外面天地的向往,有对长生不老的渴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于“近乡情怯”般的犹豫。
“俺……俺走了。”他声音有些干涩。
我所有草叶都安静着,灵识轻轻拂过他,像是无声的告别。我知道拦不住,这天地本就困不住他。
“别死。”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又说了一句,语气硬邦邦的,带着他特有的执拗,“等俺回来,你要是敢枯了,俺……俺就掀了阎罗殿!”
这混账话!我灵识微颤,一股又酸又胀的情绪涌上来,逼得我不得不凝聚起一丝灵力,卷起旁边一颗他之前放这里给我“解闷”的小石子,精准地砸在他脑门上。
“快滚!”我传递过去的意念带着明显的恼意。
他愣了一下,摸了摸被砸中的地方,非但没怒,反而像是得了什么保证似的,脸上那点犹豫瞬间一扫而空,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牙。
“嘿嘿,这就滚!青璃,你好生修炼,等俺老孙的好消息!”
说完,他再不迟疑,转身挤出猴群,大步流星地走向洞口那轰鸣的水幕。身影在水光中一晃,便消失不见。
洞内的喧嚣渐渐平息,猴群各自散去,只是气氛到底沉闷了许多。
水帘洞,一下子空阔得让人心慌。
头几日,我极其不习惯。
没有了那泼猴咋咋呼呼的声音,没有了他隔三差五带回来的、带着他气息和各种乱七八糟灵气的东西,没有了他那双总是带着好奇和热度打量我的金瞳……连洞顶滴落的水滴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单调。
我窝在石槽里,强迫自己沉入修炼。
往日里,他在旁边时,我修炼总带着点漫不经心,一半心思在吸收灵气,另一半,似乎总是不自觉地系在那躁动不安的石猴身上。如今,那牵绊猛地断了,我才发现自己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
意识沉入灵体深处,那模糊的、穿着青色衣裙的少女虚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我引导着水帘洞内充沛的水灵之气和从石缝渗入的日月精华,一遍遍洗刷、凝实着这个虚影。
根须深深扎进他换过的那捧“戊土之精”里,厚重温和的大地精气源源不断补充进来。修炼不再是被动吸收,而是变成了主动的攫取和炼化。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
我的灵体愈发凝实,虚影偶尔能在草叶上方维持数息不散,眉眼虽然依旧模糊,但已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我对周遭灵气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
我能“听”到洞外草木生长的细微声音,能“嗅”到风中带来的、远处山谷里野花的香气,甚至能隐约感知到脚下大地灵脉的微弱流动。
然而,危机也悄然而至。
这一日,我正引导灵气冲击着化形的某个关窍,忽然心神一悸,一股阴冷污秽的气息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潜入水帘洞,锁定了我!
那是一只修炼有些年头的尸魈,不知如何摸进了这洞天福地。它浑身缠绕着黑色的尸气,双目赤红,直勾勾地盯着我,显然是将我这株灵气充沛、即将化形的灵草当成了大补之物。
它低吼一声,带着腥风扑来!
我大惊,所有草叶瞬间绽放出刺目的青光,一道柔韧的青色光幕撑起,挡在身前。
“轰!”
尸魈利爪拍在光幕上,光幕剧烈晃动,我灵体一阵震荡,那刚刚凝实几分的虚影差点溃散。这尸魈道行不浅,远非当初那只松鼠可比!
它见一击未破,戾气更盛,周身尸气翻涌,再次扑上,利爪带着腐蚀性的黑光,狠狠抓下!
我咬牙硬撑,将积攒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光幕。但境界差距摆在那里,光幕上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死在那泼猴回来之前?
不!
灵识深处,一股不甘与愤怒轰然爆发!是了,我不能死!我答应过要等他回来!我还要化形成功,还要……还要抽他叶子呢!
就在光幕即将破碎的刹那,我引动了深植于灵体本源、来自那块仙石万年孕育的一丝混沌之气!
“嗡——!”
一声轻鸣,不响,却带着某种亘古的威严。
我青翠的草叶之上,那道少女虚影骤然清晰,她双手结了一个玄奥的法印,引动周遭天地灵气疯狂汇聚,化作一道凝练至极、带着一丝破灭气息的青光,如同利箭,直刺尸魈眉心!
那尸魈赤红的眼中首次露出惊恐,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噗!”
青光贯脑而入。
尸魈身躯一僵,周身翻涌的尸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消散,它发出一声凄厉不甘的哀嚎,随即倒地,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
洞内恢复了寂静。
我灵力耗尽,灵体虚浮,少女虚影瞬间消散,草叶也黯淡下去,软软地垂落。方才那一击,几乎抽干了我所有力量。
但……我还活着。
独自击退了强敌。
我喘息着(虽然草并不需要喘息),灵识疲惫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坚韧。
洞外,似乎有闷雷声隐隐传来。是我的错觉吗?方才引动那丝混沌之气,似乎触动了什么……
我无暇深思,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我蜷缩在石槽里,感受着戊土之精缓缓补充着消耗的灵力,灵识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不知在何方大海之上漂泊的那道身影。
泼猴,你在外面,可别真的被鱼吞了。
我……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守住这里,守住你回来的这个“家”。
水帘依旧轰鸣,亘古不变。
自那尸魈化作一滩黑水后,水帘洞里便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腥臭。我灵力耗尽,草叶萎靡地耷拉着,连灵识都像是被抽干了水的河床,龟裂而刺痛。
那泼猴换的戊土之精确是宝贝,丝丝缕缕厚重温和的土行灵气缓慢滋养着我的根须,但杯水车薪。洞顶滴落的水珠声,此刻听来不再是宁静,而是催命般的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一日?还是两日?
洞外隐约传来的闷雷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像是无数面巨鼓在云层后疯狂擂动。整个水帘洞都开始微微震颤,细小的碎石簌簌地从洞顶落下。
这不是寻常的雷雨。
我强提起一丝灵识,艰难地向外探去。
穿过轰鸣的水幕,只见外界天色晦暗如夜,浓重的乌云压得极低,云层中不是寻常的银白电蛇,而是道道刺目的金光在翻滚、碰撞、炸裂!那金光带着一股煌煌天威,却又夹杂着某种熟悉的、桀骜不驯的狂暴气息!
是那泼猴!
这动静……是他在外面惹了什么滔天大祸?!渡劫?还是……
灵识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预警。不是针对我,而是某种更深远、更凶险的牵连。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系在我与他之间,此刻正被一股巨力疯狂扯动,濒临崩断!
心头骤然一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攥紧了我微弱的灵体。他要死了?不,不可能!那石头里蹦出来的、眼睛亮得能射穿天穹的泼猴,怎么会……
可这天地震怒般的景象,这灵识中传来的、几乎要将我一同撕裂的危机感,做不得假。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虚弱和恐惧。等他回来?等他或许再也回不来?然后我就在这洞里,靠着这点戊土之精,苟延残喘,直到某天再来一只更厉害的妖物,或者干脆灵力枯竭,悄无声息地枯萎?
不!
我猛地将所有草叶绷直,灵识不顾一切地沉入那刚刚稳固些许的灵体本源,疯狂压榨着每一丝潜力。根须从戊土之精中贪婪地汲取着最后的养分,叶片上黯淡的青光再次亮起,这一次,不再是防御,而是不顾一切的凝聚、压缩、蜕变!
“嗡——”
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疼痛,撕裂般的疼痛从灵体每一个角落传来,但又伴随着一种破壳新生的极致畅快。
那一直模糊的、穿着青色衣裙的少女虚影,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并且……凝实!
青光暴涨,将石槽周围映照得一片透亮。
光芒散去。
石槽里,那株青翠的小草依旧在,但在其上方,一个身影由虚化实,轻轻飘落在地。
我低头,看着自己不再是虚无的光影,而是实实在在的、穿着如水般流动的青色裙衫的身体。伸出手,五指纤细,指尖还带着一点草木的莹润。动了动脚趾,感受着石地冰凉的触感。
化形了。
在这天地震怒、心绪翻腾的关头,我竟真的挣脱了草木躯壳的束缚,化成了人形。
来不及细细体会这新生的感觉,甚至来不及找面水镜照照自己的模样,洞外那金色的雷霆轰鸣再次加剧,灵识中那根牵连的线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湮灭。
我猛地抬头,望向那水声轰鸣的洞口,目光仿佛能穿透水幕,看到那遥远天际正在发生的、与我这刚刚化形的小草精命运休戚相关的巨变。
不能再等了。
心念一动,周身清风自来,托着我新生的、还有些不稳的身形,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影,径直冲向那瀑布水帘!
没有半分犹豫,如同当年他捧着我一头撞进来时一样,我义无反顾地撞了出去。
水汽扑面,冰凉刺骨。
冲出瀑布的刹那,外界狂暴的灵气乱流几乎将我掀飞。天空中,金光与乌云绞杀成一团,毁灭性的气息铺天盖地。
我稳住身形,立在深潭边的岩石上,衣裙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仰起头,清冷的目光投向那雷霆最盛、劫运最深的方向。
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硝烟与末日的味道。
“泼猴……”我轻声自语,声音带着初生的清越,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可千万撑住了。”
足尖一点岩石,青色的身影借风而起,不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水帘洞,径直投向那未知的、凶险万分的茫茫天地。
我得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