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临酒楼,和凛看见当时拼桌的角落,回想起与郑宛的初见。
世家子弟自幼修行,接任务干活都是心照不宣的事。真正体面的人在帝阳朝秋宫,在大商行,他们境界未必多高,手段却有一套。
恶人买通恶人,商人买通蠢货,一千个人在你面前高喊地球是方的,他们载歌载舞纵情宴饮,智者也会加入其中。
他们卖权力卖官位卖一个俱乐部的入场名额,卖知识卖名气卖这一季度最火爆的妆容,卖良知卖信仰卖所有能用**估量的对象。
真理和爱是他们的玩具火车,用谎言和交易一节一节拼起来。
“你在抒情?”环转动楼梯的把手。
“我在可惜。因为我很喜欢她。”和凛垂眼,“别玩坏了。”
“好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台班子。既然晚上动手,现在方案在哪里,人来齐没有?”邱植冷笑。
和凛回过神来,“别急呀,你马上就见到江眠舟了,他很靠谱的,绝对比我靠谱。何况伟大的事业总是一蹴而就......”
邱植:“别说这些空话,我不爱听。倒是你,为什么还要跟着进混沌之戒?戒内你无法自保,我们还得留心不让你受伤。”
“你以为我想进?没有我,你们怎么出来?混沌之戒有戒门,易入难出,否则睚眦呆在里面干嘛。况且我来结阵,这个任务会容易许多。”
曲呈安挑眉:“你说睚眦有意篡夺你的身体,到时候怎么办。”
“简单,锁相环把我的魂灵和躯体锁在一块就行。钟声暮雨也在我手里,简直是固若金汤。”
邱植举起大拇指:“姐们好东西太多了。”
不理会酸言酸语的邱植,走进包厢,她有些伤感:“表兄,当初为什么派人来送死呢?要不是我爱心泛滥,现在你的手下就是一缕孤魂了。”
江眠舟淡然:“就算我下了杀手的命令,你想让一个人昏迷、失去行动能力,有千百种办法。”
和凛不置可否,“她是你送给我的考验么?”
“是又如何。你在走一条像暴君一样的路,这是条错路,而且你越走越深,但是身边没有任何人提醒你。”
“你多虑了,有这功夫不如......你怎么来了?”
江眠舟身侧是郑宛,女孩往那一站就是兵,胸前鼓鼓囊囊的缠着绷带。
见到和凛,她小脸诡异的一红:“见过表小姐。”
“什么乱七八糟的,叫我和凛。”这称呼太封建了。
“江眠舟也太不是人了,伤还没好就让你给他端茶倒水。”
“心疼?心疼不若我把这名手下赠与你,表妹收在房中好好温养吧。在我手底下做事,没什么伤假病假。”
和凛看他不像作假,但又不好当着女孩子的面拒绝,偷偷传音。
【信口开河,送什么送,你以为是一匹绸缎吗?】
【听说你手底下福利很好,我为良才另谋高就,不行?】
和凛突然朗声:“那你想不想来,做我入幕之宾。我给最好的待遇,如何?”
“你!!”
江眠舟眉毛一拧,吓得郑宛手一抖。
和凛高兴地笑出来。江眠舟从小循规蹈矩,哪里被这么调戏过,看他生气,自己心里就轻松一些。
她不顾身后怔忪的两个人,赶在江眠舟想出新的话来气人之前匆匆转身,“看样子有人来了,我去接。”
邱植啧啧称奇:“我还没见过江眠舟这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好喜欢,真忍不住拍一张照。”
他用手肘挤了挤曲呈安:“我现在心里平衡点了,原来和凛无差别恶心所有人,谁都不放过。”
曲呈安拂袖而去,坐下来开始研磨茶叶,如同一个老道的泡茶师傅。
“你跟着我干什么?”
和凛停下脚步。
“在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郑宛深鞠躬,行了个大礼,让她措手不及。
和凛不解:“你有没有搞错,我可是捅了你一剑诶。这么轴,怎么给我哥办事?”
“公子的吩咐,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任务是任务,姑娘不杀我,就是我承了姑娘的情。”
“你们不只是上下级。”
走廊里没了动静。
她难得地感到困惑,如果不喜欢,江眠舟怎么会长留一个人在身边;如果喜欢,又为什么舍得让她执行任务?
和凛叹气:“他堂而皇之利用你,你也不生气?”
“我的命是公子给的,公子要拿去,我绝无怨言。”
实在拜服。
社会发展的速度高歌猛进,大部分美好品质都被进化掉了。从前诗文中“报君黄金台上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淳朴人际关系永久地成为了一个历史符号。她身边精明的人太多,相比之下,郑宛老实得无可救药。
可是她为江眠舟而活,活得甘之如饴,江眠舟哪怕要她扑火**,她大概也会不问缘由,从容赴死。
和凛现在是真有点想把她要过来。江眠舟的耗材太多,怎么会珍惜这一个女孩?
她无奈地说:“那你算欠我的,在还清这一份之前,可别死了。”
“我明白。”
明明面对像是威胁的话语,郑宛倒是很欣慰。松了一大口气似的回去了。
这么不想欠别人一分一毫么?可是活在世上,人们总是纠缠不清的,问心有愧,才是常情啊。
“这一出演的是什么戏?”
“鹤庭兄,别来无恙。”和凛没看背后的人,淡淡的说。
萧鹤庭身后瞬间乌泱乌泱跪倒了一大片——政权太分散就是这样,王孙如牛毛,少主遍地走。如果你不幸外派出差,遇到社交场合那基本是见谁就跪,一天下来膝盖能锻炼不少——但是神族和妖族都没有这样的礼仪,只有人族历经千年发展仍然保留了部分传统习俗和含蓄的风格。如此看来,儒雅的文化氛围居然培养出了邱植这样不拘一格的人才,实乃奇事也。
“阿凛别来无恙。来了凡域怎么不和我说?摇光城是个弹丸小地,改日去帝阳我请你吃蟹。”
这个伪君子!
记忆中的痛苦和狼狈重新调动,她面对萧鹤庭,险些装不下去好脸色。
时间是一条奔流的长河,她依靠天道的力量来到过去的切片,用生物学家观察显微镜载玻片上细胞的视角观察曾经的世事人情。
可是和凛不是科学家,做不到那么公允。
在和凛不幸为国捐躯的那条时间线里,她对萧鹤庭熟悉得不得了,他们先是学宫同期,后是战场上的对手。
那一年学宫的毕业合照简直是群英荟萃,有甲级战犯有恐怖分子有炸弹大师,世界在他们的狂笑中沦为火海,地狱的大门在人间徐徐敞开。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对于人族来说,各大家族的实际掌权者都不是主战派。和凛诬陷他们是“空心人”,太完美,太稳重。人总是有弱点的,不是么?会疲倦,会生病,会软弱。
人族真正有能力决定开战、有能力左右各大家族的投票、有能力组织如此规模军队的,只能是王室,准确来说,就是萧鹤庭和江眠舟的利益共同体。他们两个走的太近,差不多到了穿一条裤子的地步,恨屋及乌,她一个也好感不起来。操控舆论、蒙蔽民众,玩弄人心,萧公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你用什么名义邀请我去帝阳?咱两走这么近,那位不会不高兴吧?”她语气不善。
他上头有一个正经大哥,可怜娘胎里带了些毛病,双腿残疾,阴郁非常,尽管如此,还是担着嫡长子的名头。
传闻萧鹤庭的生母是朔北的巫女,战败后作为人质被进献给王族,长相么自然是倾国倾城,否则朔北也没这个胆子。因而其人面容妖冶,被许多人嘲笑过,和凛怀疑他心理变态也和这个有关。
则萧鹤庭虽然不是太子,却操着继承人的心。他实力出众,又受皇帝喜爱,妥妥的夺嫡大热门。如果放在和家,不管什么出身,都得用拳头说话,打赢了做少主,打输了去管军火铺子。当然了,神族子嗣稀少,即便神主,除妻子外也不过一个夫人,加起来四个子女而已。
可惜人族子孙兴旺,朝廷老臣们很看重这个,所以不出意外,萧鹤庭还得和他大哥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夺权。因为这个,和凛与洛渝私下聊天的时候还打过赌。
“皇兄没那么小鸡肚肠,凛小姐放心来便是。”
萧氏的军队把酒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现下这里已经被清场了,空空荡荡,萧鹤庭声音不大,却酥酥麻麻的,有几分勾引人的嫌疑。
和凛想,他这么有天赋,真该去演戏。曾经二人竞选学宫年级代表,萧狗在他持股的社交平台上四处散播关于和凛的负面新闻,最终获取压倒性票数。
事后负面消息不仅没有平息,反而甚嚣尘上,和凛直接杀进公司总部,拔剑砍爆了服务器群。机房中一路火花带闪电,一代科技新贵从此落幕,萧鹤庭本人也在校医院躺了一个月。
家族的技术部为和凛恢复了备份数据,向望春台发起名誉权诉讼,每个带过话题的用户,有一个算一个,都收到了望春台的传召。那年山脚下的访客叫一个络绎不绝,赔偿款如潮水般涌去本家法务部的账户。
不是声音大就一定有道理,不是隐没在人群里就能逃避责任。
她让萧鹤庭付出了代价,在原公司以“故意伤害他人财物罪”起诉时,选择了痛快地赔偿,与对方达成庭外和解。
后来,和凛请了三周假,被父亲按在本家以家法处置。长老们恨铁不成钢:“解决问题的办法有那么多,为什么选破绽最多的一种?为什么不向家族求助?”
和凛倔强地跪在月茧里,一声都不吭。她不耐热,高温仿佛把神经都烤化了,大脑下一秒就会像爆米花一样炸开来。可是她不愿认错。
再来一次,她还这么做。
和凛不后悔,后悔就是背叛过去的自己。她对自己绝对忠诚,绝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