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是刚入学时买的,那时正值九月开学季,校门口熙熙攘攘挤满了车和人,都是来送新生入学的的。只燕回孤零零一个人,背着个洗的发白的简陋书包。
臻县一高是半封闭式的教学方式,离得远的学生大多数都选择了住宿,县城附近的人则大多数都是走读。
入学第一件事,便是在宿舍楼下买被褥三件套和校服,燕回拿了最大的号码,他怕后面再长高又得买新的,就穿着这么垮了一长段、不合身的滑稽校服过了一年,没少被人笑。
等穿到第二年个子窜起来,穿着才刚好合身。
燕离正想着,看到院子里的燕回朝他走过来,他走进房间,抽开了唯一家具的抽屉——那张捡来的枣红色老式木桌,拿出最底下的一本书,哗啦哗啦翻出了夹在里面的三百块,默默走到了他身边,
“走吧,哥。”
三百块,燕回半个学期的生活费。
燕离没说什么,把钱包揣上,和他一起推开木栅栏的门,沿着蜿蜒曲折的土路走下了这个小小的山坡。
马路上车来车往,右侧的一条窄道是给自行车和行人画出来的路,燕离让了一下燕回,让他走在马路里侧。
春草正盛,融融的光洒在上面,照透了叶底的色彩,微透的黄绿色草叶随微风轻缓摇曳。
跟做梦一样。燕离想。
他隔着燕回的身子伸手从路边薅过一条长长、宽宽的草叶。
薄薄的草叶在唇间吹成了一曲随性小调,时云镇上方的天空蔚蓝,飘着几朵胖胖的白云,不远处的高速上车辆嗖嗖飞过,而这条近乎废弃的国道上冷冷清清,好半晌才会有一辆行车驶过。
燕回诧异地看着他:“哥……”,迟疑了半晌才开口:“你们城里人,不嫌草脏吗?”
燕离举起手里的那截草叶,青翠的草叶不染纤尘,他笑了起来:“哪里脏?”
燕回垂首摇了摇头,像是在为自己的暗自揣度不好意思。
步行十分钟也就到了镇上最繁华的地段,燕回捏紧了手里的三百块,这三百块足够他们在这里任意一家饭馆吃到撑了。
燕回从来没在镇上的饭馆上多停留,他唯一会逗留的地方就是超市。
因为超市盘货时他经常能捡些东西回家。有时候是打蔫的青菜,有时候是过了时限要被处理掉的宣传页,他拿回去能引燃柴火。
想吃肉了就上岭上打几只兔子或者野鸡,所以他跑得很快。
一直以来他鲜少与人交际,唯一能让他融入集体的活动,就是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他会报名没人想跑的长跑,体育委员供他像供着个宝贝。
燕离想着,长身体时似乎应该要多吃些肉,于是便停在了一家牛肉馆前,这家的牛肉是自家喂养,每天现杀的。
已经见识过那些五花八门超出人类想象的工业食品的燕离,对食物的唯一要求就是无公害,纯天然。
透明的玻璃门上贴着显眼的红字:新鲜现杀,全牛供应。
半晌的时节,食客并不多,燕离推开门走了进去,饭馆的地方不大,后厨和前厅被半面玻璃墙隔了起来,上面开了个出餐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牛肉汤冒着白烟。
老板娘看到打头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穿着讲究的衬衫,看着不像是他们镇上人,忙不迭迎了上去,嗓门大开:“小伙子,吃点什么?”
话音刚落,他看到了年轻人的脸和他后面穿着校服的燕回,吓得老板娘往后踉跄了几步,惊呼出声:“娘诶!”
老板娘这一声惹得食客们纷纷抬起头来,打量来人后脸色怪异,窃窃私语:“这不是时刚家那个丧门星吗?怎么还多了一个。”
“嗐,时刚都死了多少年了,那小子不就是个孤儿嘛。”
“时家收养了他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时刚出去打工莫名其妙死了,老婆也跟人跑了,他妹子时红刚拿了他的拆迁款,结果儿子就得了不好的病了,还不都是被这小丧门星给祸害的。”
“能克人的就是命硬啊,住在坟堆上也不见有一点毛病,要搁咱们常人,住那么阴森森的地方,还不早就丢魂了。”
时云镇就千余户人来来去去,不认识的也脸熟,随便搭个话,不是沾亲就是带故。
燕回小丧门星的名头在时云镇算是家喻户晓。
他这个丧门星克死了时家人,所以时红把他赶出家门;他变成无家可归的乞丐,也是乞丐中最晦气的小乞丐,镇上的老乞丐动辄打骂他,强迫他出去乞食。
不怀好意的人跟逗狗似的从碗里挑出块肉甩出去,嘬嘬嘬喊他:“小要饭的,去!给你块肉吃。”
燕回充耳不闻,就会被一把扯过去,打的鼻青脸肿,直到老乞丐死了,他才解脱。
骂人的话燕回听多了,他置若罔闻,只当听不见,径直找了个座位准备往里走,燕离目光一沉,扫视一遍后,走近最滔滔不绝的那桌人。
锐利如箭的视线钉在他们身上,嘴角却扯出了一抹笑:“说什么呢,这么有意思?”
一片寂静,男人们低头翻着盘子里的牛肉,视线灼灼,快要把那盘牛肉盯出花来了,老板娘笑呵呵出来打圆场:“小伙子,别坐那聊了,过来点菜吧。”
燕离不理她,眼眸带冰,视线一点点扫过去,像要把人刮下一层皮肉:“说啊,刚才不是说的很起劲吗?继续说,让我也听听。”
燕离久居上位,周身的气势阴冷骇人,几个明显是干体力活的大块头男人吭哧吭哧,愣是说不出一句话,燕离敲敲桌子:“今天不说,以后也别再吐出一个字。”
几个时云镇的居民被他摄人的气势给镇住了,下意识点起头来。
燕回在旁边静静站着,对这些人的话从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
燕离吃饭的心情也散了大半,对着菜单点了两斤牛肉、一锅高汤,几份蔬菜和菌菇,掏出钱夹付钱,“打包,回家吃。”
燕回想要抢着买单,却因为被燕离塞了一袋子肉和几份素菜而作罢,燕离拿着从隔壁超市买来的新锅,借后厨的水洗净后,盛满一锅汤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推开饭馆的玻璃门,依旧有零星的声音冒出来,
“好家伙,小丧门星什么时候有个哥了。”
“这都不用做鉴定,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啊,都没见他们爸妈,说不定也是个丧门星。”那人停顿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哈哈,大丧门星和小丧门星……”
燕回听到那句大丧门星,脸色涨红,太阳穴上绷起道道青筋,转身就要重新冲进店里。
眼看着燕回就要闯进去了,里面十几道目光或畏惧、或不忿,或看好戏一样盯着他们,燕离轻声喝道:“燕回,站住!”
燕回已经摸上门把手的手僵在了原地,燕离喊他:“走,我们回家。”
燕回收回手,不情不愿磨蹭到了燕离旁边,跟他说话时还带着丝不易被察觉的委屈:“他们说你。”
被别人戳脊梁骨骂了十几年不生气,现在燕离连带着被人说了一句,就要冲上去跟人动手,跟只护食的狗崽子似的,燕离想。
“说你你都不生气,现在更别生气,没必要。”燕离双手端着锅,没有空余的手去摸他的头了。
他突然觉得有点窘迫,要是让人看到他现在端着锅教育小孩的模样,指不定会笑成什么样。
算了,自家孩子,没什么好羞耻的。
以前那些合作的投资人和合伙人在公司个个也都是雷厉风行的大老板,可一见到自己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歇菜。
孩子不成器,追在屁股后面填窟窿,收拾烂摊子;孩子太成器,想着法喂资源,还得不动声色,不能让他们觉得是靠家里。
不管哪一种父母,出去说起来自个儿孩子,面儿上恨铁不成钢,实际心里都是甜。
现在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养孩子了。
想着想着燕离自己也笑出来了,眼角漾起一丝细细的纹路,暖化了身上的冰,他不厌其烦开导着燕回:“我们能打得一个人说不了话,不能打得镇上所有人都开不了口。”
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挑动燕回的情绪,只是想看他崩溃,想看他跟只狗一样,被他们口中的恶言恶语刺激到发狂。
“他们不怀好意。”
“燕回,无视是最好的反击。”
两人往他们栖身的那个土窑洞走去,燕回闷闷的说:“我知道。”
“可我就是不高兴。”
燕回说完就后悔了,他这样太唐突冒失了,他和他哥才刚见面,自己就一副小混混的样子想要打人,没打成人还冲燕离发牢骚。
对方可能会觉得他不懂事,很任性,是个没家教的野孩子。燕回咬了咬唇,准备和燕回道歉。
“很好。”燕回听到燕离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模糊成一种他听不懂的情绪,“燕回,你不高兴的话可以告诉我,随时。”
心头重重一跳,才刚见过一面的人……在告诉自己,可以不高兴,可以有情绪,可以告诉他,随时。
燕回平生头一次有了脆弱的感觉,他感觉自己不再韧如蒲苇了,而是变成了冬天风干的树枝,一点细雪都能咔嚓一声把他压折。
胸膛里涌上来了点陌生的情绪,这就是家人的感觉吗?
他仰头,看着天空,把一点要掉下来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至少,他得比他哥坚强,不能像他哥一样一见面就哭得像个公主似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直掉。
到了家,燕离掏出买来的便携炉,托南来北往的大车司机的福,小镇的超市里也备着便携卡式炉这种货,他把锅架在了桌子上,招呼燕回:“来吃火锅。”
燕回去院子里用打来的水把碗筷洗了,和燕离一起坐在了桌子边上。
他没用过便携炉,燕离就手把手教他怎么安装,怎么开火,其实不难,只是他以前没机会接触过这东西。
幽蓝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很快冒出热气,燕离把牛肉下了锅,又把打包来的蘸料倒进碗里,牛肉本就是熟的,稍微烫一下就能吃了。
燕回平时能在山上打兔捉鸡,可没有牛给他杀,因此少有机会能吃肉,四十块一斤,他舍不得去买。
燕离捞了一大筷子放进了燕回碗里:“高三读书辛苦,你多吃点。”
刚才燕回收拾桌子时,他看到了上面的书目,高三的冲刺题,还有二模的卷子,估计现在是四月份了。
燕回也给他夹了一筷子,“哥,你也吃。”
燕回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少岁,在哪里生活,家里还有什么人,没问他怎么找到自己的,也没问他什么时候走。
毕竟如出一辙的长相,除了是兄弟,也没其他可能。
他就这么胆小如鼠地缩着,藏着,好像知道的越少,分别时就越不会伤心。
热气在两人中间蒸腾,他们坐着简陋的凳子,在不算餐桌的桌子上吃完了相见后的第一顿饭,从来没见过面的两人举筷夹菜的小动作出奇的一致。
燕回新奇地盯着燕离看,觉得自己像在照镜子一样,他丝毫没觉得尴尬,只觉得眼前人格外亲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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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