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潇缓缓睁开眼,头沉得像灌了铅,四肢发软,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她试图坐起,刚动了动肩膀,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只得重新躺下。
皱了皱眉,目光缓缓扫过房间。
空间不大,布置却简约清爽。暖咖色的落地灯立在角落,书架上唱片与书籍排列整齐,亚麻色窗帘半掩,微光从缝隙中悄悄溜进来,洒下一层柔淡的白。
云潇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衣衫整洁,鞋子规规矩矩地摆在床边。
这不是酒店,也不是她的家。
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唱片店里和大家庆祝。自己酒量一向不错,即使醉了也意识清醒,怎么竟然断片了?
正想着,门“咔哒”一声被轻轻推开。
男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放着水杯和药片。
“醒啦?”言庚宇看着云潇,眼神温柔。
云潇望着他几秒,声音微哑:“这……是哪儿?”
“我家。”他将水杯轻轻搁在床头,“你昨晚喝醉了,叫不醒,我就把你扶上楼来休息。”
“我……”她本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发干,连话都说不利索。
“先喝点水。” 言庚宇扶云潇坐起,动作小心自然。
温热的水贴上唇边,滑过喉咙,云潇才感觉稍稍缓过神来。
“后半夜你开始发烧,温度挺高的。”言庚宇轻声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一点了,就是还有点没力气。”
他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把药片递到她掌心:“退烧药。吃完再睡会儿。”
“谢谢。”云潇吞下药片,语气里夹着一丝歉意,“真是麻烦你了……”
“好好休息。有需要就叫我,我就在外面。”说完,他起身离开。
门再次轻轻合上,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空气里有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她来不及细想,又倒下沉沉睡去。
—————
再次醒来时,头已经没那么晕了,只是四肢依旧乏力。窗外天色更亮了些,空气中飘着一缕淡淡的米香。
云潇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赤脚落地,踩在地板上还带着些许凉意。顺着客厅的光线,慢慢走出去。
开放式厨房那头,言庚宇正站在炉灶前,穿着一件浅灰色宽松T恤,身影干净修长。他低头盛粥,锅盖上蒸汽腾腾,香气氤氲在阳光里。
光从他身后斜斜洒进来,把整个人笼在一层柔和的光晕中,像一幅静谧的画,让云潇一时恍惚。
听到脚步声,言庚宇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放松的神色,语气带着笑意:“醒啦?感觉怎么样?”
云潇点点头,声音仍有些沙哑:“好多了。”
注意到她赤着脚,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担忧:“地板凉。”说完,转身去门口取来拖鞋,放在她脚边。
“穿上吧,别着凉。”言庚宇语气平稳,却容不得拒绝。云潇愣了愣,只得把脚伸进去。
那一瞬间,他俯身替她扶了扶鞋口,确认她站得稳,动作克制而自然,没有多余的停留。
云潇坐在沙发上,脸颊发烫,不知是余热未退,还是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让她措手不及。
言庚宇回到厨房,端来一碗热粥,轻轻放在她面前:“粥刚好,喝点垫垫胃。我放了胡萝卜和姜,暖胃。”
云潇望着那碗热气缭绕的粥,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柔软。
“谢谢。”她轻声说,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一点烫红的痕迹。
“谢什么?你生病又醉酒,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楼下吧。”他坐到她对面,语气轻松。
“可我……”她垂下眼,小声道,“还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他夹了几片渍黄瓜放进她面前的小碟里,语气柔和却坚定,
“你说的,我们是朋友,不用这么客气。”
云潇微微一怔,抬头看他。
言庚宇波澜不惊的眼神,像一段藏在记忆深处的旋律。每次响起,心底便泛起涟漪。云潇努力维持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
她低头喝了一口粥,一股暖意缓缓落入胃中,像有什么东西悄悄撑起了空荡荡的身体。
云潇默默喝着,偶尔抬眼。言庚宇静静坐在对面,神情安然。窗外阳光一点点亮起来,如这碗粥的温暖,不紧不慢地填满了早晨。
碗见了底,她轻放下勺子,说:“现在好多了,头也不晕了……我可以回去了。”
“先别急。”言庚宇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递给她,“量一下,看看有没有退烧。”
云潇接过,放在腋下,坐在那里静静等着,心跳却又开始有些紊乱。
几分钟后,“叮”一声轻响,言庚宇接过来看了眼,眉头这才稍稍松开:“37度整,算是退了。”
他转身进了厨房,把多余的粥盛进保温罐,又拿了个袋子,把药和粥一起放进去,要和她一起出门送她回家。
“真的不用送我,我自己可以。” 云潇摆摆手。
“我知道。”言庚宇替她穿好外套,语气还是那样不动声色的温柔,“但也不是每次都非得一个人。”
两人出了门,一路安静的走着,直到抵达她的公寓楼前。
他把袋子递给她,轻声开口:“快进去吧,还是要再多休息两天。粥晚点热了喝。”
云潇点点头,望着他,目光真挚:“谢谢你,言庚宇。”
面前的男人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与她对视片刻,轻轻一笑。
“记得按时吃药,有需要随时联系我。”言庚宇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 “我都在。”
门锁“喀哒”一声合上,世界安静下来。
那句低缓的话,像音符一样,在她耳边回旋不散。
————
云潇冲了个澡,又喝了些温水,按时吃了药,便倒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里,她回到了童年的剧场后台。
那是一间老旧剧院,舞台上的布景还未装完,后台堆着木箱、灯架和厚重的幕布,光线从高处漏下来,泛着尘埃的颗粒。
父亲坐在导演椅上,叼着笔,翻着一本涂满批注的剧本。母亲穿着练功服,跷着腿坐在木箱上,懒洋洋地和他对台词。
“这句——‘如果生命是一场游戏,那我希望可以重来’,太煽情了。”母亲念着,忍不住笑出声。
“观众吃这套,”父亲一脸正经,“这是情绪铺垫。”
“你每场都铺垫,观众要淹死在**里了。”
父亲一噎,随即笑了,转头看向一旁被临时抓来当“道具”的小云潇。
那年她还很小,站在母亲身边,举着一片大芭蕉叶当“热带雨林”的布景。双手举得发酸,皱着眉盯着这对吵嘴的父母。
父亲眨了眨眼:“潇潇,你以后来演戏好不好?你妈是主角,你演她小时候。”
云潇摇头:“演戏太累了。”
“那你演棵树,站着不动就行。”
“不要。”
“那演叶子,像这样飘来飘去。”父亲边说边做了个滑稽的飘动动作。
“叶子也不是人!”
“那你来演风,风把你妈的纱裙吹起来。”
母亲笑着踢了他一脚:“你能别把你女儿带偏吗?”
父亲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云潇的头发:“导演本来就负责让一切都‘合理’。”
他们都笑了,云潇也跟着笑。笑声在布帘间荡漾,灯光透过灰尘的缝隙洒下来,像一卷泛黄又发光的旧电影胶片。
那是云潇记忆中最真实、最温暖的幸福模样。
梦里,她轻轻眨眼,一切安稳又柔和,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然而,片刻之后,梦境骤然褪色。
云潇睁开眼,窗外夕阳西下。
天花板静默地悬在上方,房间空空荡荡。
胸口被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堵住,像一曲被掐断的旋律,美得太短,余音却久久不散。
幸福残忍的地方,不在于它难得,而在于曾经拥有。
失去之后,便如昔日灯火辉煌、如今荒废的剧场,空洞在心中久久不散。
云潇缓缓抱住双膝,靠在床头,一动不动,眼底的忧伤无处安放。
这些年,自己为何总对他人的靠近迟疑设防?
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她太清楚——关系一旦靠得太近,终究要面对“失去”。
她不敢再相信那些轻易点燃的温柔。
那些温柔像童年剧场的灯光,落下时温暖,熄灭时只剩一片荒凉的后台。
云潇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无用的情绪从脑海中驱散。
她推开窗户,秋风吹进来,街道上的喧嚣熙攘如常。城市如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与她的情绪毫无关联地运转着。
突然想到一首老歌,她拿出手机搜索:
——陈绮贞的《鱼》。
两年前,在市电台做主播时,正因为这首歌的歌词,她取了“叶子”这个名字。
那时,她一人包揽编导与主持,从深夜播到第二天凌晨。最冷清的时段,台里无人管束,她便随心所欲地说话、放歌,也不知有没有听众,只知这段黑夜属于自己。
白天睡觉、晚上醒来,像一条夜里发光的鱼,独自在城市缝隙中游荡。
节目结束后提着宵夜,搭最后一班地铁回家,空荡的车厢在黑暗隧道中疾驰,车窗忽明忽暗,像电影胶片。
昼夜颠倒的生活方式她早已习惯。
自十几岁在美国时,她便常常深夜独自游荡,耳朵警觉地捕捉每一道风声,眼睛小心地扫视每一个阴影。街灯下的灌木、偶尔闪现的野猫、无声摇曳的树影,月光下的一切,都让她心跳加速,却也莫名安心。
夜的朦胧,成了她的保护色。
大学毕业后,她在纽约做了一阵现场调音师。那段时间,几乎每晚都泡在Livehouse或地下酒吧,调试设备、打理音轨。演出结束后,和乐手们在街边喝酒聊天,回家时天已蒙蒙亮。醒来,又是将近傍晚。
无论身处何处,她看到的黑夜,总是多于白天。独自生活在一个与现实错位的世界中,与白昼错身,与人群错过,却从不觉得自己需要同伴。
但这次回来后,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越发柔软,或者说,开始渴望靠近一个人的温度。
如果可以,云潇并不想被这种混乱的情绪拉扯,然而自己却无法控制,总不经意间想起那个人——他的眼神、笑容,还有那些不动声色的温柔…….
云潇起身,走进厨房,把剩下的粥热起来。炉火轻轻跳动,她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歌:
“带不走的留不下的
我全都交付他
……”
歌声轻盈又落寞,一如她过往的旅程,好似一片像鱼的叶子。
锅里缓缓升起的热气,将云潇裹在一层朦胧的暖意中。那些黑夜中的列车、深夜的街角、纽约的地下酒吧、大楼里空荡的录音棚……接连浮现,又慢慢散去。
她坐在炉边发呆,恍惚间不知此刻身处何地。
粥在咕噜作响,歌声还在继续。
而她,已经开始想念——清晨那个温热的手掌,在额头上片刻真实的触感。
风吹动窗帘,光影晃动。云潇眼眶发红,忽而明白,想念不总是始于离别。
有时,会从一个人不动声色的温柔里,疯狂的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