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去,他看起来……精神不正常。”
“少胥还没回来么?”拿着烟杆的手轻微抖了一下,两侧刘海挡住眼睛,整个人蜷在一处,坐在石阶上,嗓音懒怠。
宋盏诚轻声道:“快了,你先进屋等着,好不好?”
“伯母的病好了么?”
燕崽也跟着附和:“好了好了,都能下床走路了。”
少东家忽然抬起下巴,牙齿碰撞轻颤,黝黑的瞳孔看不到光亮,他歪着头,语气森然:
“她还没死?!”
“可能是回光返照吧……那个……外面冷,进屋歇着吧,少胥,马上就回来。”
“他真的会回来么?”
“真、真的。”
“撒谎!”少东家踉跄着,手里的烟斗指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说,他到底是喜欢粟玉,还是玉娘啊?”
“不都是你么?”
“不对,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他喜欢男的……是他母亲要他娶女子,对的……他是被迫的,那凭什么受到侮辱的人是我呢?”
“本体也追求过,他凭什么那么洒脱?”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算盘珠子敲打流利,众人循着声音步入戏社,只见一曼妙女子端坐前台算计账目。
玉娘手指挑过两枚绿色珠子:“今年的开销怎么照往年高出许多?”
宋盏诚道:“今年武修府考核选定了乌远镇,人多,自然开销也多了起来。”
“是了!多谢……”玉娘闻言抬起头,却瞬间收敛了笑意,瞳孔陡然收缩,连桌上坏掉的算盘都如一盘散沙似的挥到地上,“孜……孜诫?”
孜诫?
宋盏诚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到底是书名,还是人名?
他刚走上前一步,却见玉娘迅速往后缩,神志不清,连连摆手:“不是我杀的……”
“什么不是你杀的?”田麦月借机套话,缓缓走到她身边,“慢慢说……”
“孜诫……不是我杀的……”
“少胥、少胥也不是我杀的……”
“粟玉、武修府、仙门弟子……都不是我杀的……”
“我一直相信,粟玉不是坏人。”
苏少胥义正言辞道:“他是被人利用了。”
“我们都没有办法靠近他!”
“我可以!”
“停止杀戮吧!阿玉不是嗜杀成性的恶魔,他温柔、心软,背地里其实是个爱哭的,胆子特别小……”
手指的血水甩到地上,视线冰冷。
“少胥……”
“我在。”
心口滴落一滴水,他猛然惊醒,少胥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他亲手杀的人,竟然好端端的出现在他面前。
“不要被回忆牵着走,那是妖奴司设下的圈套!”
粟玉抬手捏决,眸光乍现,金色的光芒如暴雨倾盆,伴随着翻手动作改变阵型,好似天降万军之箭。
“这是……”
“御引奉天——七心诀!”
“少胥,我想跟你回家。”粟玉抱着他,却被二叔拉开。
“大侄子,如果是粟玉,你的确有机会,但是现在……”
“你使出了那招,仙门都会知道,郁离仙尊重现于世,哪里还有安生日子?”
“假扮仙尊的不会是我……这招……不是我做的……”
粟玉抓着少胥的胳膊,哭诉着:“我不要和你分开!”
“不是仙尊,便只有……”
“死路一条。”
“我自首,我会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们。”
宋盏诚握着那枚榆树钱,摊在掌心,任由风将它吹走。
是你出手了么?
粟玉扛着锄头,拎着一个巨大的藤编竹篓拾捡地上的残肢,掏出里面的针线将散落的人头与四肢缝合在一起,利用事先绑好的竹筏,将尸体放在竹筏上,自己背着绑在前面的麻绳,在荒地上拖行。
逢至水流,则拖到河岸边,顺水漂流……
三百具尸体,缝了两百五十二具,剩下的四十五具,他猜,有人找到了山洞却被乱刀砍死,有的逃到了河岸上,想驾着小舟逃离,却被羽箭射杀,有的自知逃不掉,身披烈焰的箭矢将他们团团包围,一家人搂在一起,成了南空山的焦炭。
一千枚铜钱穿过红绳,挂在茅草屋外的篱笆上,卧病的人剧烈干咳。
“你就纵容我这一次吧……我可以做的比你好,真的!”
他推开房门,里面的人割腕自杀,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田麦月道:“谢谢你,让我正视自己。”
“我以为,我应该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就必须将自己打扮得像男子,我走了岔路口。”
“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人必须是男子或者女子,就像身为男子,可以裁布量衣,可以弹琴奏曲,女子也可以舞枪弄棒,骑上快马,这并不是必须要装扮成异性才可以,我们穿自己的衣服,也同样可以!”
……
“这是这段时间的工钱。”工头上下打量着他,又叹气摇头。
粟玉小心翼翼地接过钱袋子,疑惑道:“怎么了?”
工头迅速抽出手,在衣服上抓了抓,有意避开:“你、你多检点一下自己吧,两个男人会得花柳病的。”
“我们没有……”粟玉慌忙解释,却无人愿意听,他追了上去,“工头,我能做体力活的,我还有个妹妹需要治病……”
“这张脸怎么看也像个吃白饭的,去去去……”
“这是我抗的,我能证明,你再让我……试一下……”
“小粟啊,不用试了,我信你,拿了钱走吧。”
“我认识草药,这个可以缓解你身上的病痛。”
“得病多了才认识的吧?”
“他只是湿疹而已……”
“为什么不信我呢?”粟玉低下头,因为喜欢的人恰巧是个男子对么?
“你叫什么名字?”药铺掌柜慈眉善目,握着草药包从中药柜台走了出来,“从哪里来?”
“我……”少年立在屋内,影子拉得颀长,描金百眼厨贴着马粟子的中药名,他移开视线,话语微顿,“粟、粟玉,南空山人氏。”
“秋收粟米,穗如金玉。”掌柜衣着华贵,两撇小胡子倒显得和善,他把药包妥善放在他掌心,意有所指地拍了拍鼓囊囊的方包,金玛瑙戒指晃得人眼晕,“是个好名字,明日便来上工吧。”
“好、好的。”粟玉从兜里掏出两枚铜板,放在看诊台上,垂下脑袋,“剩下的,等我有了工钱再还你。”
掌柜鼓着腮帮子,眯眼笑道:“成!”
说罢,粗壮的大手便拍在桌子上,慢慢捏起铜板,扭过身,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反复摩挲着凸起的纹路。
“小粟玉,我怎么听说,你……”掌柜的胳膊落了下来,横陈在他眼前,雄壮的后背靠着红木柜子,他咂吧着嘴,话锋一转,“没事儿,你接着干吧。”
“掌柜!”
粟玉快步跑了出来,看着掌柜的背影,壮着胆子问道:
“您是因为外面的人……说我……说我是……”
“账上的草药,对不上……”
粟玉忙解释道:“您怀疑我偷了草药?不可能的,他们都可以做担保,我没碰过仓库,我一直在这儿整理医案,您相信我……我不会干这样的事……”
“我知道。”
掌柜扬起下巴,扭过脸来,面部肥肉堆在一起,连少有的天光都遮蔽。
“按理来说,我是个做生意的,名声不好的人在我们这儿做事,传出去,可没人来啦,十几个伙计都等着领月钱呐!”
粟玉提出解决办法:“我欠您的钱已经还清,您就把我的月钱给他们吧,今日我便离开,多谢掌柜几个月的收留……”
“哎——”
金线密织的袖子拦住了他的去路,眯眯眼里透露出一股凶光:
“小粟玉,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什么?”
掌柜步步紧逼,粟玉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下意识后退两步反而被握住手腕,用力拽到他跟前,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你跟了我吧。”
“你说什么?!”粟玉奋力挣开他的手,反倒撞在柜子上,“咚”地一声,后背擦破了皮,洒了辣椒水似的疼,双手双脚地往后缩。
“外头的人不识货,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股仙气儿。”
掌柜如一头公猪般趴在地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到膝盖边,敞开鼻子深嗅耳后发香,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仿佛要嵌入到石板上,另一只手隔着衣服摸上了腰。
“滚、滚开!”
粟玉屈膝反抗那只肆意游走的手,抓住他散乱的衣领抬脚便踹,掌柜吃痛,发狠似的扇了他两巴掌,白皙的脸颊山楂般的红,两耳陷入短暂的长鸣。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掌柜撕扯他的腰带,随便一团便抛到了门外,路过的卖货郎停在门外,菜贩、鱼贩也纷纷离开摊位,门口乌泱泱围满了人。
一条雪白修长的腿架在掌柜肩上,灰色的裤子撕成条状,粟玉挣脱他的手,狼狈地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几次都被拽了回去,极度的羞辱让他泣不成声,头发扯掉了几团,肩膀漏在外面留下三道抓痕。
那只戴着玛瑙的戒指扣住他的脸,因为害怕而剧烈颤抖的眼睛布满红血丝,他听见掌柜近乎露骨的嘲讽:
“哭什么?不会还是个雏吧?你和苏家那小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床都没上过?!待会儿就让你敞开了哭!”
一双手被宝石腰带捆住,脸被按在地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门外人们的眼睛像刀子似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刺痛耳膜,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口鲜血。
掌柜突然脱掉自己的外衣,鼓起的啤酒肚压在他身上,粟玉突然发狠咬在他脖子上,任由他锤自己的肚子,抓烂他的头发,血水淌进喉咙里,那双哭红的眼睛突然闪烁着金光,竟然在众人的注视下吸干了胖掌柜的血。
枯柴般的尸体倒在地上,玛瑙戒指从手指上脱落,叮铃咣啷滚到门边,转了几个圈后躺在众人面前。
“杀、杀人了!”
人群中传来一句话,蹲在门口看热闹的摊贩吓得屁滚尿流,满地都是撒落的果蔬香包,还有一条离水的鱼。
他舔了舔唇角的血迹,拾起自己的衣服穿在身上,门外顿感荒凉,有的人瞧见他“哐”地关上门窗,鲫鱼摆动鱼尾,他双手捧着鱼身放进冰冷的河水里,银色的鱼尾荡漾出波纹。
“我不想再杀人了……”
他看着水里那不属于自己的张脸——真正的粟玉,心里酸涩:“或许我不该抢了你的身份,我只是太想要自由了……”
“洗干净再来说话。”
耳边传来熟悉的话语,那是烙印在每个影子心里的声音。
“你、你在哪儿?”粟玉拢了拢衣服,茫然地唤道,“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为什么不带我们回家?!”
他看向水面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质问道:“为什么要杀人?”
“所以你不打算反抗喽。”
“我会反抗,但我本意不想杀人!”
“哦?我在保护你呦。”
“如果你想保护,最开始你就会出手,你怕我们坏了你的名声,对吧?!”
“阿玉!”苏少胥的声音从树林里传来,他右腿渗血,染红了青衣,见他狼狈的模样忙脱掉外袍将他包裹严实。
那股淡淡的书香气将他包围,粟玉咬牙强忍,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泪如决堤,哽咽着扑进他怀里:
“你怎么会回来?!不是、不是还有三天么……”
“我担心你,考完试我立刻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可惜……还是迟了……”
“没、没有,他什么……他没得逞……”
“傻的,我是说,如果我再早一些,你就不会被他们欺负,就不会哭成泪人了。”
“我太差了……什么都比不过别人,打不过,骂不过,对不起……”粟玉埋进他颈窝,哽咽着:“少胥……我、我杀人了……”
他几乎脱力地往下滑,被苏少胥揽着,二人慢慢坐在地上,抚摸他的脑袋,安慰道:
“别怕,我会处理……乖乖眯一会儿。”
玉兰花开得茂盛,他站在门外,听到了摔杯的声音。
风“吱呀”一声吹开了祠堂的门,似乎连老天都要他做这个见证。
“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忤逆自己的母亲?!”苏母指着满殿牌位,斥责这个不孝子,“你敢对着你父亲的牌位,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么?!”
苏少胥端正地跪在地上,额头砸出来的伤口,还在渗血。
“说你爱上了一个、一个男人,甚至愿意抛弃养育你长大的母亲!”
“翻山越岭、几次差点被野狼掏食,为娘有多担心,你的前程不允许你娶回来一个男人,你的师父教给你的道理,也不会允许他来染指,多年后更是因为他,你进不了宗祠,列祖列宗都不会认可你和他的,你明白么?!”
苏母软硬兼施,抓着他的肩膀摇晃他:“我守了一辈子的好名声,养大你这个儿子,考取功名,你就是这样回报母亲的么?!”
“哥哥,你怎么哭了?”
小男孩拿着风车路过,抓了抓他的袖子,粟玉这才意识到脸上的冰冷,他慢慢蹲下来,酸涩道:“我是……被风吹的。”
“嗷~原来如此,阿娘说,男子汉是不会掉眼泪的。”
男子汉……
“是。”粟玉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孩子是不会掉眼泪的。”
所以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决定。
“半斤酸枝,记得煮水送服,一次一小段便好。”粟玉铺好药纸,挑选完整的酸枝往里面放,头也不抬,“伯母的病情可好些了?”
“好很多了,这很难弄吧,我来帮你。”苏少胥伸手去拿,却被巧妙地挪开。
“不难弄,我可以。”
“我听说了,这不是普通的酸枝,要几十年的才有功效,爬万丈深的悬崖才能有幸弄到,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去弄!”
“嗯……不难的。”粟玉叠好草药,拎着绳子悬在二人中间,“少胥,我们……分开吧。”
“为、为什么?”
“自古以来……忠孝难全,我理解伯母的心情,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或许只是图一时的新鲜,你一定会遇到心爱的女子,而不是……来历不明的男子。”
“所以,分开吧。”
“你要去哪儿?”
“去一个……可以困住自己的地方,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少胥,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请你为了自己和家人,奔赴最好的前程。”
苏少胥气愤不已,却压着不忍表露:“你就这样作践我们的情义?”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茶杯里的倒影却开口说话:“你真的甘心把自己的心上人放走?”
“世道不同意,他的家人不同意,两败俱伤,他也不会开心的。”
“如果换一张脸,骗他一辈子呢?”
怎么可能?
“做个女孩子吧。”面具女提出建议。
粟玉疑惑道:“我哪里像女子?”
“我送你一张脸,是不会被发现的。”面具女抚摸锦盒,“你不想和他在一起么?”
“欺骗他,欺骗感情?”
“你们本就两心相悦,世道不允许男子在一起,你做女子不就好了?”面具女引诱道,“你不想摆脱主体的命运么?”
粟玉握紧拳头,义正言辞道:“主体也经历过这样的事,但是他没有妥协,我相信我也可以。”
“你不可以!你没有机会,其他的影子,会放过你么?”面具女恐吓道,“主体苏醒只是时间问题,他醒了,你还会存在么?”
“为什么不?”
“他会清理掉你们。毕竟你们把他的名声搞的一团糟,要知道,他最在乎的,就是名声了。”面具女试图勾起他的回忆,“药铺那次,你不就知道了么?”
“胡说八道!”
“你……心里最清楚了,不想为自己活一次,追求真爱么?”
“我……”
“你来做这个主体不好么?取代他,用他的脸,这是真的脸皮哦,可不是你们用法术幻化出来的,戴上它,谁能分得出你到底是主体,还是人人喊打的影子呢?”
粟玉突然警惕道:“他的脸怎么会在你那儿?”
“因为他失败了,败给当时的世道。”
“少胥,会很奇怪么?”玉娘抚摸发髻上的玉兰花簪,有些紧张。
苏少胥的目光从莹润的玉兰花落到那张羞怯的脸上,睫毛扇动,眼波流转:“很美。”
“如果……母亲知道你在骗她,我们是不是就……”
语气轻得怕是被风吹走,她不敢往下说,只是如被抛弃的小猫一样,眼巴巴望着他。
手心被人紧紧握住,苏少胥轻轻一笑,与她十指相扣:“母亲那边已经松口,待我们成婚后,她不会不同意的,而且现在……她很喜欢你,她会理解我们的。”
玉娘靠在他的心口上,听着心跳声安心地闭上眼睛:“希望我可以藏得久一点……等她彻底接受我。”
“不可能!”
苏母缠绵病榻,手里的药碗砸在门框上,摔得四分五裂,她指着门口的二人,撕心裂肺地咒骂道:
“你们两个会遭报应的!少胥就是被你带坏,连养育他长大的母亲都敢欺骗!”
“街坊们都没有看穿,您……是怎么……”
“我养大的儿子,他心里在想什么,为娘的最清楚,他看你的眼神,根本不用猜!”
苏母拼命锤着床板:“你到底为什么不放过我儿?!”
“娘!”苏少胥拍了拍玉娘的手背,继而坐在床边制止了那只锤床的手。
“不是粟玉,是我!是我离不开他,见不到他,便会辗转难眠,茶饭不思,阿娘,一生之中遇到一个心爱的人,并与之长相厮守,是多么困难啊,您和阿父当年,不也是冒着流言蜚语,私奔到此……您后悔了么?”
苏母涕泗横流:“我与你父亲,是男女之情,而你们……”
“我也可以是女子的。”玉娘跪在她床榻边,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泪水湿润,“求求您,成全我们吧……”
“罢了……”
苏母抽回双手,卧回床上,紧闭双眼:“随你们折腾吧!”
“阿娘同意了……阿娘同意了!”
苏少胥喜出望外,跪在苏母背后的地面上,牵着玉娘的手拜了三拜。
被褥下的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败给了他们。
“少胥,你会娶我么?”
“待春榜结束,我定八抬大轿迎你过苏家门,此生唯你一人,不离不弃。”
粟玉扭过头:“那就说好了。”
……
“上官冬朗!你疯了?”
“桁儿……”
“看清楚,这里没什么桁儿。”粟玉转过身去,铜镜里的人脸与上官冬朗的视线对上,让他没来由的担心。
“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退后!是你撮合我和少胥的,我们马上就成亲了,你现在什么意思?”粟玉突然明白了什么,“因为这张脸?我可以撕下来还给你,但是我求你,不要连最后的希望都不留给我。”
“你知道我活下来有多艰难,无时无刻都在担心我这条小命。”
“我在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的武功不输于你,我的城府略高你一筹,你的保护,听起来就很可笑!”
“桁儿,怎的不开门?”
上官冬朗站在门外,看着屋内昏黄的烛火,慢慢垂下手。
白皙的手指抵住门栓,玉娘转过身,感觉心都快碎了,单薄的背脊靠着木门,发髻散乱,纤细的睫毛轻轻颤抖,眼眶红得像雨后杜鹃。
“你疯了……”玉娘嘴唇颤抖,“我不是桁儿……我是粟、粟玉……我的字是清漪,不是桁儿……没有桁儿……”
她渐渐滑了下来,脱力地坐在门口,视线落在打翻的铜镜上,玉娘撞着胆子拿起铜镜,人影从模糊变得清晰,一如房中火苗,正是一张美人脸。
五指慢慢抚上脸颊,玉娘自言自语道:“如果我用错了脸,请把它取走吧……对不起……”
铜镜有一道扭曲的裂痕,映着半边脸唇色清淡,勾着似有如无的微笑,另外半张脸,被她轻轻抚摸,明眸皓齿,朱唇粉面,突然一道惊雷闯入室内,她惊叫着丢掉镜子,爬到香案前,抱紧雪白的纱幔。
上官冬朗破门而入,一脸担忧地环顾室内,瞧见了躲在纱幔中紧张得发抖的美貌女子。
“是打雷,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他向她伸出手,身后是深蓝色的夜幕,狂风侵袭,树叶沙沙作响,雷电闪烁,刀光剑影一般。
“回哪里去?”玉娘瑟缩着肩膀,石榴红的裙摆藏进纱幔中,“我和少胥约好今夜一同离开,便不会弃他先走。”
上官冬朗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比寒铁还冷。
“看在我们共事多年,一起从妖奴司那个魔窟里险象环生,终获自由的份上,别对我们赶尽杀绝好不好?”玉娘低头啜泣,“我太想拥有一个家了……”
冰冷的手压在刀柄上,玉娘突然被掐住下巴,迫使她看着那张刀削般的脸:“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家……”
上官冬朗咬牙切齿道:“但是和别人,想都不要想……”
说罢,那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将她拽了出来,任由她挣扎拍打,将人轻飘飘地扛在肩上,走进群魔乱舞的树林深处,玉娘被硌着腹部,长发垂落,玉兰花发簪跌进泥沼,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看见撑伞的青年踏进大敞的庙宇里,呼唤她的名字。
“少胥!我在、我在这儿……”
她伸出手,想去抓青年的虚影,扛着她的男人突然用力颠了一下肩膀,玉娘痛得哽咽。
“上官冬朗你无耻!”
她拼命挣扎,终是到了乌远镇外围,玉娘用力推开他,捡了根竹子充当长剑,雨水打湿二人的衣服,竹子锋利的一端刺向上官冬朗右脸,被轻松闪避。
竹剑斜劈,割破雨帘,一只粗糙的手掌穿透雨幕朝她脖颈袭来,被手臂格挡,二人你来我往毫不轻敌,招招直逼对方命门。
“他真的不在乎你的身份么?”
“什么?”
上官冬朗突然掰断竹剑,趁其不备,一记手刀砍在她脖子上的穴位,将昏迷不醒的人搂在怀里,整理她的发丝。
“我不在乎……”
宋盏诚一语道破:“那天,一位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姑娘穿上了精心准备的裙子等待心上人带她私奔,可惜等来的却是深受蛊毒蒙蔽,强取豪夺的上官冬朗……”
他忍不住吐槽:“你撮合的cp,都快成了,你横插一脚捣什么乱啊?拆人姻缘,棒打鸳鸯这事儿干的不地道……”
田麦月道:“或许,在他的视角里,真的以为自己的心上人与他人有染呢?”
“你是谁?竟然冒充我!”
“这招……好生眼熟。”
“刚才的人,不是麦月姐姐,那是谁?!”
“为了你那沉睡多年的主人,蹉跎一辈子么?”
“不是主人,胜似家人,你不会明白……终其一生为世人所不容,为他人所轻贱的人下场何等悲惨,邪雨肆虐,污浊人心,只有等着他醒过来,你们才有救……”
“外面那些……”
“外面那些不重要,他们不通心性,不懂这世间的弯弯绕绕,被人利用,留不住……有舍才有得,他会明白我的苦衷!”
“倘若你待我一如往昔,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我一定答应!”
“我永远追随他的脚步,哪怕粉身碎骨,你要记住!”
“拿好这把剑,带她杀出去。”
玉娘将剑抛给花妖,手却被宝儿抓住,她听到微弱的哭声,红扑扑的小脸被泪水打湿,梦呓着呼唤她的名字。
“仙门的剑……我一寻常小妖,它怎会为我所用?”
“它叫子安,拥有灵识,你只管硬闯,后面的一切交给我。
“你的心就藏在冰层之下,但它并没有被冻住,上官冬朗强行破冰只会两败俱伤!”
“那也是一颗冷死的心,拿开水去烫,也只能掰开血淋淋的冰碴,它会**,变得恶臭难闻……或许它本身就是坏的!”
“一颗结了冰霜的心,是要靠另一颗心捂化的……我用血肉终于浇灌出了跳动的心脏,捧在手里还是暖的,不过半月,却变得这般疏离……还不如杀了我!”
“你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只拿得动纸笔,拎不动大刀,为什么要回来淌这趟浑水!”玉娘高举右手,重重指向破碎的结界,红肿着眼睛,“你滚……滚!”
“我此行抱着必死的决心,倘若不能换你自由,我就死在这里!”
“阿玉,我对你是真心的。”苏少胥捧着那张骷髅般的脸,心头的酸涩蔓延到眼眶里,红胀得厉害,“你忘了,阿娘同意我们的婚事,等着我们回老家成亲呢……”
滚烫的眼泪滑过鼻梁,顺着下巴滴到骸骨处,慢慢渗了进去,他深吸一口气,四周的人物都覆了层水膜,苏少胥哽咽着说不出话,全身都在颤抖。
宋盏诚背过身,身后撕心裂肺地呼唤道:
“我、我们回……我们回家啊!!!”
那道白色的身影俯了下去,他抬起头,玉兰花开了最后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