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像是顶了块巨石,布满了流窜扩散的紫色电纹,沉甸甸地悬在空中,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血腥的气息笼罩整个苍穹,哀嚎嘶吼的猛兽早没了生气,僵硬的尸体东倒西歪地栽在干涸的血泊中,脚下干裂成块的杀戮之地产生剧烈震动,百兽尸身纷纷摔进塌陷的地穴中,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褚天榆站在低崖处,俯瞰着下面的兵荒马乱。
“师父,那是什么?是人么?”
“当然。”药师一脸得意,他从未见过这幅喜怒形于色的表情,“它们可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褚天榆眯着眼睛,看清下面近乎三百人与猛兽撕斗的场面,他们没有黑色的瞳仁,青绿色的面容,遍布紫色的筋膜,有的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任由被污浊发烂发臭的脓血挥洒。
褚天榆将视线默默移向那位身怀六甲的妇人,她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取出尚未足月的婴儿,不知痛觉一般,和野狼撕杀。
他慌忙闭上眼,试图躲避这种血腥的场面。
再一睁眼,野狼叼走了她的孩子。
原本被咬的体无完肤的妇人,“呃呃”叫了两声,用仅剩半根露着骨头的胳膊拖着满地小肠,去野狼口中夺回自己的孩子。
看着仅剩半张脸的死胎,暗哑地“呜呜”着。
那一刻,他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一天夜里,他换上夜行服,潜入师父的药庐。
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药师提笔写着什么,与人说笑:“可惜只能用在这些百姓身上,如果能用在修士身上,或许就集齐了去妖奴司的投名状。”
“那只坛子精最近很反常,不如先交出去,以免夜长梦多。”药童阴恻恻道。
“传闻中的仙尊秘宝尚且不得而知,甜水村里翻一翻,或许就有机会了呢。”
药童恍然大悟:“一石二鸟,既能找到宝物,又能利用他们造出新的药剂。”
二人的谈话被蹲在窗沿下的褚天榆听到,在阴冷的寒风中,焦急地等待,终于,有了空闲。
他翻身跃进屋内,不敢点燃烛台,借着朦胧月色仔细翻找,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部分关于丧尸药剂的记录。
上面落满了灰,显然搁置很久,厚厚的一打,标注着七个村落,四千六百人。
带着这份记录,他连夜逃回甜水村报信,却发现为时已晚。
“天榆?你怎么在这儿,还不休息么?”药师温柔询问,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我来给宝儿针灸。”褚天榆目光闪烁,强装镇定,“最近很有成效……哑女姐姐都夸,宝儿现在会写字了……”
“手里拿的什么?”药师紧盯着他,不容置疑,“给为师看看。”
褚天榆顿了顿,僵硬地杵在那儿,被药童一把夺过。
看着厚厚一沓纸,褚天榆咽了一口口水,颤抖着说道:“是穴位图……”
“师父,你真的要舍弃我么?”褚天榆艰难开口,“是为了彻底铲除妖奴司,对么?”
“的确……”药师冷哼,轻笑道,“这般不思进取,也好意思出来显摆,岂不是砸我的招牌!以后不用来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药童比他更疑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看向泄了气的褚天榆。
月上柳梢,屋内煮着粥。
褚天榆猛地睁开眼,强撑着身体缓缓从软榻上坐起,抬手擦了擦额间冷汗,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悻悻用余光扫向窗外,端的是安静祥和。
一个布衣女子比划着,身侧跟着一个患有脑瘫症状的女娃,她的名字叫——宝儿。
哑女心善,留他住了许多日,托人找了一份打更的活计给他,直到……妖的身份被揭穿。
村民拿着火把绕过蜿蜒曲折的山路,停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
“你们是来杀我的么?”褚天榆红着眼眶,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哑女摇了摇头,将一份包裹塞到他怀里。
牛德柱递来竹篓背在他的身上,里面装满沉甸甸的菌子,他卷着袖子,难得干净:
“仙门的人要抓妖,就让他们抓去,你赶紧跑,躲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褚天榆热泪盈眶,抱着众人的心意跑出村子。
“妖孽休走!”
一道湛蓝色的灵符纸划过臂膀,将他震飞,狠狠摔在大石上,喉咙呛出一口腥甜的血。
就在他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那一刻,一位绿衣男子挡在他身前,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药草香,身侧还有一位浅黄色衣服,背着药篓的童子。
午夜的阴风裹挟着蓝色衣袍,像是被雨打过后的宝石珠子,七八个修真弟子只是被这人的一个眼神,囚困在无形牢笼,单薄的衣衫遮掩视线,瘦小的身躯在劲风中与断了线的风筝般摇摆不定。
足下道道土痕被磨得凹下去一块儿,他们聚在一起施法抵挡着意图将他们推入深渊的鬼风,然而饿了三天的身体愈发体力不支,纷纷跌落无人之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木剑刺穿荆棘,少年翻身跃出草丛,剑刃上挑,单手握剑柄,于手腕挽剑花,动作一张一弛,脚步轻快如流水。
发带飘落,有飘然之美。
“那个……我是寨子里送菜的……”
孩子看起来傻乎乎的,背着满满的菜叶,胳膊都被划伤。
“你方才……好帅!”他勒紧筐子继续说道,“快要下雨了,我看天气很准的。”
村里的事刚平息,一群异变野兽又冒了出来。
炽热红光一闪而过,暗红粘稠的岩浆自滚滚黑烟中得以喷涌而出,闷轰震耳的声响沉沉地向四面八方压去,被烧红的岩石被喷射得老高,最终落入疾驰而下的岩浆之中,一时间山崩地裂。
空气像是被烧熟,尸臭漫天的热气直往褚天榆身上扑,野兽们被他挡在身后,自身伤痛被这污浊之气侵蚀得苦不堪言。
“去南空山!那里有仙门结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褚天榆凭自身仅存的灵力凝聚成一道屏障,将崖下三十多个人挡在里面,也隔绝了那侵人体魄的热气,但他也支撑不了多久,额头大滴大滴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滑至下巴处,他咬牙开口道。
胸口突然被利刃刺穿,褚天榆有些迟疑地看着刺透他胸腔的尖刀,那上面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毒气,正贪婪地吸取他的力量……
滚滚浓烟直冲云霄,粘稠的暗红岩浆以雷音之势将他吞没,零散残破的屏障如镜碎,点点流光划破天际。
“究竟是天灾,还是**!谁”
“往哪儿去!说好的开仓放粮,就是为了引这帮灾民给你们取乐的?!”
“阿婆,求您留下她,给口米汤就成……不就是斗场么,赢了有粮食,能填饱肚子,先给了这半袋子米,有人抢,米撒了一地,掺了点土,您别嫌弃。”
“娃!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阿婆,只求您别卖了她,少说三天,多则五天,我就回来……带她离开,到时您若不嫌弃,我把您当家中长辈孝敬,为您养老送终。”
三年后,甜水村爆发一场特大瘟疫。
彼时,他的灵力消耗殆尽,步入风烛残年。
他抓来一箩筐的红足蜈蚣,每日与其他药草煎服,以身试药,终于制成解药,而他因毒素入体,不得已斩断了一条腿,却救活了全村人。
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村民却性情大变。
“是我愧对师父的教诲。”褚天榆叩拜,轻手轻脚地躲到一旁,钻回宝儿房中。
屋内灯火明亮,哑女轻轻哄睡着宝儿。
“嘘……他盯上你们了。”褚天榆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低声道,“等人走后,带着宝儿和村里的其他人,有多远跑多远。”
等到他再次回到村子,碰巧是和哑女约定好的灯花节。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问道:“哑女和宝儿呢?”
巷子里的女童哭啼啼道:“村里断粮,外面的植物都被污染了,他们……他们就把宝儿卖给了东城的人牙子,哑女姐姐悲痛欲绝,第三天就走了……”
“哭什么哭,跟着他们走,还能有个好人家!”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拽着女童,见拉不动,便狠狠地掐她的胳膊,留下青色的痕迹。
“住手!”褚天榆用拐杖挡开女人,愤愤点地,“为、什、么?!这是在害人!要粮食……我给你们粮食!别动孩子!”
说罢便将一个小麻袋打开,倒出一地芋头,急火攻心地咳嗽起来。
女人跪在地上将芋头连带着沙土装起来,丝毫没有顾及到泪流满面的女童。
他将女童安顿好,拖着用稻草做的假肢,心里满是酸楚。
东城那帮人伏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在若隐若现的萤火中逐渐平静下来,有两个人无声抽噎着,余下的皆眼含热泪冲着救他们一命的恩人叩拜:
“药师大恩,求求给我们解药,我们不想变成怪物啊……”
药师寒眸一扫:“哪儿来的解药,我只看成效。”
笼子里,宝儿瑟瑟发抖。
眼看着药师步步逼近,褚天榆大吼一声:“离她远点!”
药师回眸看清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头,神色一怔,转而笑道:“一大把年纪还来跟我作对,你说对么,爱徒。”
大手捏着宝儿的下巴,黑色的药丸在捏在手中,挑衅地看着他。
“仙尊秘宝!”褚天榆拄着拐杖,一阵猛咳,“换宝儿,她若安全,我就把宝物双手奉上。”
月夜中,沧桑老朽拖着一卷卷草席从山下背到山上,树影婆娑,阴暗晦涩。
“终究是我种下的苦果,害了你们的性命……”
一条腿絮了稻草,稀稀疏疏散了一路,最后只能看到一根木棍支撑,他倏尔跪下,大大小小的草席里,有些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样貌不全,更有些身首异处,被捡回来摆在他面前。
“我愧对你们……说好带大家过上好日子,却成了你们的催命符,时至今日,我还记得你们痛苦不堪的样子……”
褚天榆连几个响头,泪水打湿了脸颊,泣不成声。
忽然胸口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他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像一只蚕蜕,没了声息。
后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剥开了他的脊背,一个瘦弱的人从他身体里爬了出来,十三四岁的样子,乌黑的头发垂落,就连月光也照不亮他的脸,他抽出宿主的衣服,简单穿在身上,粟米自衣褶处簌簌落下。
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很僵硬,发出“咔嚓咔嚓”的掰折声,听觉异常灵敏,他趴在树荫下,乌云似的脸,筋肉在跳动,只有一双眼睛,透过湿漉漉的头发,死死盯紧目标。
“少胥!柴砍得差不多了,云层这么厚,感觉压得人喘不上气,就算下几日暴雨,这些也够烧了!”
一个青年男子背着柴薪从山后绕了过来,像是迷了路,突然被眼前的尸体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边跑边摔,连鞋子都跑丢了。
“少胥!少胥快走!”
他怎么也想不到,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肢体扭曲的“无脸人”,男子顿时瘫软在地,背靠大树,避无可避。
“求求您别杀我,我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如果我不在了,他们也活不下去……求求你,留……”
话未说完,他突然被提起,于云层遮月时,被活生生撕掉了脸皮,凄厉的惨叫声惊飞了野鸟,很快便断了气。
“粟玉兄?你在这附近么?”
闻声赶来的苏少胥险些被一具尸体绊倒,月光柔和,他在树下看到了正在绾发的人,缓缓走了过去。
那只手刚要拍在肩膀上,便听那人说道:“少胥,天色已晚,我们该走了……”
“是了。”苏少胥搀扶他站起来,有些奇怪,“刚听到了好大一声惨叫,你没事吧?腿怎么……受伤了么?”
“没有。”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上渐渐有了微笑,“是突然看到了好些尸体,吓坏了……带我回村子见见爹娘。”
“粟玉兄,又浑说,伯父伯母在你尚在襁褓时便已病逝,只有你在外赌钱时才会这般说……当真是吓傻了!”
“哦。”他被搀扶着下山,一路上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自此,苏少胥近半年也没听见他说一句话,只是感觉眼前好像换了个人,不仅懂得东西多了,有时候还能飞檐走壁。
“粟玉这小子近半月都没有去镇上赌钱吧?”少胥娘亲坐在门前小声说道,“也没有耍酒疯……日日劈柴打水,是不是学好了?”
苏少胥给母亲按肩,突然反应过来:“是了,从前也不与我们说笑,那次砍柴回来,我们聊了一路,自是我话多……饭前饭后的洒扫采买以前从不过问,如今这院子里,我倒是成了‘闲人’了……”
“呦,瞧你醋的!”少胥娘拍了拍他的手,“不吃喝嫖赌就是好事,这孩子脑袋活,以后能有出息,你也别闲着啦,快去陪着挑担水,为娘给你们煮最爱吃的绿豆粥……”
……
【检测到不明能量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