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寅年七月十八日,京师夜雨。
暴雨如注,皇城之内灯永昼。
贤妃垂着头,独倚着殿门。夜间风大,她的钗与她缥色的衫子一道在风里晃着。侍女见寒气渐涌,不自禁地低低唤了一声:“贤妃娘娘。”
徐清悟转过脸来,发鬓上的猫儿眼一闪,珠上的宝光与殿里的灯烛交相辉映,竟给那一张清素得有些乏味的脸增添了一抹艳色。
见侍女呆呆地,徐贤妃倒也不怪,只轻轻叹了一声:“你若困就下去歇着吧,这里也用不着你。”
“娘娘是挂念着皇上?”侍女看她神色温和,大着胆子劝道:“皇上昨儿个起驾南苑,怕是要过几日才回銮。现已过了亥正,奴婢怕娘娘走了困,夜里歇不好。”
清悟似被说中心事,脸上忽显出两分心酸,转瞬间又压了下去:“你这丫头,什么挂念不挂念。皇上眼里有我这个人么?本宫不过晚间多进了些糕,心里堵得发闷,才在风口上站了一会儿,倒惹得你说了这样一通话。”
“娘娘可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您可是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呢。”侍女见贤妃眼中黯淡,赶忙来扶她:“您是皇上登基之初就封妃的贵人,若不是看中您,欢喜您,南北直隶七十二位秀女,怎么就只选了娘娘您一人呢?”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过皇上随便指的。”徐清悟垂着眼,任由侍女为她卸去钗环:“不知怎的,本宫这几日,总是心悸——罢了,本宫困了,你也劳累一日了,快去歇着吧。”
清悟刚安枕,便听得外边乱哄哄地,才想起身,殿门被人破开。
九对宫人率先入殿,手中的琉璃彩鸾灯照得清悟的殿中如同白昼,接着两声净鞭遥遥传来,又有九对宫人捧着金盘金盏、香扇香炉等物进得殿来。
清悟喜静,见皇后大半夜如此折腾,心里已存了两分烦躁,只斜靠在熏枕上,看这一出道场。
不过半柱香,皇后凤仪万千地进了内殿。时辰已晚,皇后却头戴九龙九凤点翠掐丝珍珠冠,身着靛青百鸟朝凤大袖袍,一对凤眼肃穆非常,唇上口脂艳红如血。
徐清悟捂着心口,强忍着心悸,起身行礼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知皇后娘娘深夜驾临,有何示下?”
皇后满月似的面庞漾出笑来,她亲手扶起贤妃,挽过她的手道:“还没入秋呢,妹妹的手,怎地这样凉?”
皇后亲热地摩挲着清悟的手,一双眼凝在了清悟的脸上——说美倒也是美的,毕竟也是南北直隶秀女里的尖儿,但不如皇帝在南苑的新宠远矣,甚至,也是比不得自己的。
皇后看着看着,倒是咂摸出两分徐清悟的冷里的一抹清丽来,她不由得笑言道:“瞧你,真是我见犹怜呐。这样一个可人儿,怪道不得皇上心心念念,要你去伺候呢?”
“皇后娘娘别取笑臣妾。”清悟垂着头道:“南苑多内宠,便是随侍圣驾,也是中宫之荣宠,怎么轮得上臣妾呢?”
“瞧瞧,真是懂规矩,知进退。”皇后转过头去,对内侍说道:“刘公公,宣旨罢。”
清悟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
皇后身侧的内侍应了一声,上前两步,露出那张脸来——竟然是皇帝的内侍刘显荣。
刘大监一张圆胖脸面上满是笑意:“传皇上口谕,贤妃徐氏,侍朕左右,十有三载,朕不忍离分,欲使贤妃常伴驾。着赐殉,追封贵妃。
“不可能!”徐清悟抬起脸来,皇后终于从那张脸上看出了一丝慌乱。
清悟后退两步,双拳紧攥:“本朝已废殉数年,我亦无宠多年,皇上不可能叫我殉葬!”
刘显荣阴笑着,端着酒来劝她:“贤妃娘娘,这南苑无名无分的内宠们,可都是一根绳子吊死的。
您呢,是皇后娘娘雀屏中选之时,陪升的贵人。皇后娘娘感念您多年安分乖巧,才赐给您这体体面面的福分。娘娘,您放心去吧,皇上不忍与您鸳鸯离群,这可是国朝少有的无上尊荣呐。”
“因殉得封,当真是可怜光彩生门户。至于本宫和皇上,又何曾有什么恩宠情份?若说皇上最不忍离分的是谁,当属皇后娘娘才是啊。”
徐清悟眼见必死,倒一改往日的恭谦有礼,竟然胆大包天地嘲讽起皇后来:“皇后假传圣意,又纵容族亲骄横不法。皇子,乃至于天下,于你不过是随手摆弄的玩意。本朝废殉已久,本宫不信皇上昏聩至此,胆敢改祖宗家法!”
“本宫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幅刚正不阿的样子。”皇后还是笑着,冰冷的如意抚在徐清悟的脸颊上,激起她心里一阵又一阵地恶心。
“徐贤妃,你一个,德妃一个。一个是御苑仙葩,美艳绝伦;一个是女中大夫,刚直不屈。本宫真是烦你们呐。”
皇后骤然一挥如意,当啷一声,清悟跌坐在地,额角缓缓现出一片青紫来,“本宫烦透了,德妃好赖死了,可你还活着,你那张嘴还会说话,还能勾皇上的魂儿。哎。你说说,素日里你也不得宠,怎地皇上病了,还想得起你啊?叫你抚养二皇子,真是个笑话!”
“皇后说话十分不通。皇上想起我,或是因为病糊涂了,并不干臣妾什么事。”清悟伏在地上,忍着脸上的剧痛,奄奄道:“臣妾读史,见汉桓帝窦皇后欲杀尽后宫贵人,疑其为史官之谬,谁想如今,观皇后所为,可见史馆无误。”
“瞧瞧你,都如此境地了,还在这掉书袋。”皇后绣鞋一伸,半抬起徐贤妃的脸:“皇上没让你殉葬又怎样?本宫杀的就是你!哼,徐清悟,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有胆子去问皇上为何宠爱新人么?本宫都不敢问,你倒越俎代庖起来了?”
“臣妾年轻糊涂,以为真字动人,能换来陛下的真心。可臣妾,到底让您看了一出笑话。”清悟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皇后娘娘,你不过借着折辱我,来发一发对皇上宠爱德妃的气。”
“是又如何?”皇后笑颜浓浓,胭脂似红云香雾,“若是德妃活着,你二人倒也能有一段娥皇女英,同殉天子的佳话。徐清悟,你除了将本宫比做窦妙,一惩口舌之快之外,又能如何呢?”
“娘娘愿自比窦妙,我无宠之人,面容鄙陋,不得君王垂爱,不敢自比田圣。”徐清悟喘息着,慢慢支起身子来。
清悟既已知今日必死,也不愿再枉做求饶之态。
“我徐清悟,孑然一身,至亲已逝,故友凋零,苟延残喘于宫闱之中,如枯木哀枝,只度残年。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之?”
“咱们一道中选,随侍君王,我有一言说与皇后,请你姑且一听。窦妙倚重内宦,君王年幼,受制于外戚内官,以至汉室倾颓。皇后有如此决断,想来,必不会为阉竖左右。”
说罢,徐清悟扫了一眼刘显荣,夺过酒来,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