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甫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庭院重归寂静,只余雨打枇杷声,谢旻宁独立片刻,方才转身步入内室。
甫一踏入,便听见细碎的啜泣声,只见渎生紧紧趴在榻边,一只小手死死攥着萧景珩无力垂落的手腕,另一只手不断抹着眼泪,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嘴里反复呜咽着。
“爹爹……爹爹醒醒……呜呜……”
榻上的萧景珩面色惨白如纸,神魂飘忽,他周身缠绕着几近无形的晦暗气息,这是强行抽取魂魄未遂后留下的创伤。
青黛温声宽慰着哭成泪人的渎生,神色中满是黯然。
渎生一见谢旻宁进来,似是见到了救星,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起哭花的小脸,泪水涟涟地哀求。
“阿娘,救救爹爹吧……”
一旁的许晏也是心急如焚,他自知王妃将王爷带回,一定是凭借的通天本领。
虽不知道具体来龙去脉,但此刻救人要紧。
“王妃,求您救救王爷吧。”
谢旻宁的目光落在萧景珩身上,眼神微凝。
她自然不会让他死,他是她目前找到可以回去的关键线索。
她快步走到榻边,指尖凝起一抹灵光,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灵识探入,她立刻感知到他身上的禁制之力正盘踞在他心脉附近,不断蚕食着他本就微弱的生机。
谢旻宁紧蹙眉头,萧景珩此刻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根本承受不住强行破除禁制带来的冲击。
但若不破除,他必死无疑。
谢旻宁不再犹豫,屏退屋内几人后,扶起萧景珩,盘坐他身后。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结出一个繁复古老的印诀,口中诵念起晦涩的道音。
清冽磅礴的灵力自她体内涌,如温暖的溪流,缓缓注入萧景珩体内,缠绕盘踞的红线再次显现,牵扯着萧景珩的心脉。
她见状咬破舌尖,将精血融入符文之中,金色符文瞬间光芒大盛,带着凛冽的血煞之气,化作一柄无形利刃,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斩向那些缠绕的红线。
一时间金光大涨,缠绕在萧景珩魂魄上的数根红线应声而断,化作黑烟消散。
强行斩断这么多根红线带来的禁制反噬也强烈,一股灼热的力量紧接冲回谢旻宁体内,她唇角溢出一缕鲜血,手臂上更是显现出数道被禁制焦黑的灼痕。
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指尖符文再变,柔和的灵力如丝线,小心翼翼地安抚起萧景珩那几乎要溃散的魂魄。
做完这一切,谢旻宁才脱力般向后踉跄一步,多亏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她气息紊乱,那口强行提着的精气神因脱力瞬间泄了过去,连日来多次动用高阶道法,本就未痊愈的灵根已然破碎,开始四散。
“阿娘!”
推门而入的渎生见谢旻宁神色难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哭喊起来。
“王妃。”紧随其后的许晏目光瞟到她身前的大片血红,也不觉一惊。
“小姐。”
青黛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谢旻宁,刚想开口让许晏去请大夫。
“无碍……”
谢旻宁摆摆手,对着几人强撑起精神嘱咐起来。
“他性命已无大碍,让他静养便是。”
话音刚落,她挣脱青黛的手臂独自走向一旁的侧屋。
望着她瘦削的身影,青黛不免心疼起自己小姐,刚深入虎穴把人救出来,又马不停蹄地给王爷治病,就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啊。
正想着,她就沁出泪,渎生似乎感受到她不佳的情绪,走上前去拉了拉她的衣袖。
“青黛姑姑,是渎生的错,是渎生太想让爹爹活过来了。”
望着渎生那张小脸,青黛也不好对着他动怒,只是捏了捏他的脸。
“你阿娘也辛苦,以后不能这般了。”
渎生望着青黛,重重地点了点头。
刚一关上房门,便再也支撑不住,捂嘴咳出一口瘀血。
她随即盘膝坐下,试图运转功法平息体内躁动的灵力和那缕反噬留下的灼热邪火。
就在她好不容易将反噬之力压制下去时,心口的血珠开始发作,隐隐有外泄之相。
谢旻宁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并指指心,想要逼出心口那作祟血珠。
可就在此时,远处那座高耸的镇妖塔,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嗡鸣。
一道诡异的红光冲天而起,即便隔着重重雨幕与院墙,也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庞大的力量!
还未待谢旻宁反应,心口的血珠好似和那镇妖塔有所联系,竟脱离她体内,悬于半空。
有所察觉的谢旻宁连忙掐诀相抵挡,但奈何邪火作弄,镇妖塔以血珠为媒介疯狂索取着她的道力。
谢旻宁只知这般下去自己怕是要被吸干,于是拼命屏息凝神,双手艰难结印,诵念静心辟邪的咒文,试图切断两者间的连接。
但一切终是徒劳,那镇妖塔仿佛早已认定她般,以不可抗之力源源不断地索取,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灵根传来被强行抽干的剧痛。
谢旻宁冷眸盯着眼前的血珠,心中暗自盘算,既然挣脱不开,那就毁了这血珠,大不了从头再修行,反正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谢旻宁颤巍地想要驱咒毁了这血珠之际,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萧景珩扑到谢旻宁面前,不顾邪火灼烧的疼痛用满是血的手将血珠握到掌心。
那掌心的血珠一下消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道金色光罩腾起,如同一个倒扣的金钟,将两人护在其中,隔绝了镇妖塔的吸摄。
吸力骤然消失,谢旻宁猛地咳出几大口黑血,萧景珩见状,单手扯下自己堪堪披在肩上的青色外衫,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浑身冰凉的她给裹住。
谢旻宁再也支撑不住,沉沉阖上了眼眸。
萧景珩低头望着怀中人那双总是清冷自信的眼眸此刻紧闭,长睫微颤,面色惨白,他心中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感悄然蔓延开来,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心脏,带来一阵细微的抽痛。
他收紧了右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目光则投向远方的镇妖塔。
与此同时,太守府主院。
薛睿从一阵剧烈的灼痛中苏醒,他下意识地去摸左眼,却只触到一层厚厚纱布。
昏迷前的记忆一下涌上心头,他猛地坐起身刚想下床照镜查看自己的左眼。
却在下一刻,看到父亲薛甫正端坐在他床前的圈椅里,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
“爹……”
薛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起身跪到薛甫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是萧景珩的那个王妃,是她伤了我,爹,你要为我做主啊,儿子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期望能从薛甫脸上看到应有的震怒与心疼。
然而,薛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待他哭喊声稍歇,才缓缓开口。
“事情的经过,我已知晓,若非你先行寻衅滋事,妄动不该动的人,又何至于引来此番祸事。”
薛睿猛地愣住,他抬起那仅有的右眼,死死盯着薛甫。
“可是父亲……”
“够了。”薛甫语气不善地打断他,神色里多了几分不耐烦,“此事就此作罢,日后休要再提,你暂禁足院内,以后要什么尽管提,先安心养伤。”
就此作罢,休要再提!
薛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受了如此奇耻大辱,薛甫就这么忍下了,还说他是自作自受。
薛甫话已至此,也不想跟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多作纠缠,挣脱他的束缚就抬脚向门外走去。
薛睿扶着木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起那只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瞪着薛甫的背影,无力咆哮起来。
“站住,薛甫,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即使做得再好你也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于是拼命读书习武,就连先生们都夸我天赋好,可你呢,不仅连一句夸奖都没有,甚至可笑到都忘记我的名字。”
“后来我明白了,既然我学好你看不见,那我就胡作非为,败坏薛家名声,你也确实恨铁不成钢,对我极尽责打,可即使如此,我也甘之若饴,至少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可现在我发现这一切不过都是自作多情,我被人废了一只眼睛,而你却连替我讨回公道的念头都没有。”
薛睿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泪水混合着左眼纱布渗出鲜血,血泪蜿蜒而下,划过他扭曲的面容。
“可是既然你这么厌恶我,既然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如此碍眼,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直接掐死我,为什么要让我像条蛆虫一样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
他声嘶力竭,整个人都脱力般摇摇欲坠,神色里尽是哀戚,薛甫终于转过身,看着状若疯魔的儿子,神色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薛睿单手捂眼不断抽泣低笑,另一只手则缓缓抬起指着他。
“说到底还是因为萧景珩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你舍不得下手……”
“啪!”
一记清脆而狠戾的耳光重重扇在薛睿脸上,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疯够了吗?”薛甫的声音低沉得可怕,隐隐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疯够了就滚回床上待着。”
他盯着趴在地上,因剧痛和打击而不断抽搐的薛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后终究因不忍别过了脸。
最终,薛甫什么也没再说,甩袖后决绝地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薛睿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他才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笑够后,他趔趔趄趄地从地上爬起来,像疯子般开始打砸房间里的一切。
他踢翻面前的火盆,伴随着飞溅出的火星子把案上的瓷器全部扫落在地,转眼又将摆着杯瓷的茶案整个翻起,贵重华器尽作碎片。
他一身单衫,似独翅的孤蝴随风飘逸,却终因找不到归路而只能力竭趴在踏上,在满屋狼藉中掩面长泣。
廊下雨气阴朦,终是淹没那抹身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