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天下 第8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随着马车缓缓地前行，我再次撩开车帘向外望去。这就是皇城了，大唐的皇城。诚然，它还比不了明清紫禁城的富丽奢华，但肃穆中却更显巍峨壮丽，那些木雕石刻简约硬朗，却处处张显着帝王之气。那一刻，我的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我猛地甩下帘幔，负气地想道：你在激动什么？这里将会是你的牢笼，有你慢慢“陶醉”的时候！

到了小道上马车停住，我改乘华辇被抬进了一座院落。那是一个安静、别致的地方，庭院里种着许多石榴树，一间间房舍错落有致，看那些装饰和布陈少了方才路上看到的大气和庄重，反倒显得温婉雅致。这里应该就是后宫了，而这座院子该就是我往后的栖身之所了吧。想到这里，我定了定神，抬脚便往里走。

这时，一队宫女走了出来在亭廊前列队。为首的一个红衣女子走到我面前施礼道：“我是这里的执事宫女牡丹，姑娘请随我来！”

就在那名宫女抬起头眼神与我交汇的霎那，我不由愣住了。“牡丹？”我已经脱口而出。那宫女看到我的神色，急忙递了个眼神过来，然后再次恭敬地说道：“姑娘请——”我立刻心领神会，便不多说，连忙跟随这宫女走上亭廊。

一间房舍前，那宫女说道：“这便是姑娘的住所。我先带姑娘熟悉一下环境。”我点头应着，然后随她进到屋内。那宫女随手就将屋门合上了。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连忙拉住那宫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是她，那个把我带到天庭去的仙女。太好了，看来老天待我还不错，让我进宫原来是有这番安排，看来我回家有望了。

“牡丹姐姐，真的是你！”我激动得难以言表，“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牡丹倒显得十分镇定，“听说今天要来一位武氏，没想到竟然是你。”

“你就别逗了。我这还不都是被你们安排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好姐姐，求求你了，我真的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求你放我回去好吗？”

牡丹拨开我的手，轻声道：“你别嚷嚷。我看你是误会了，你想要的我真的办不到！”

我这下可着急了，“怎么可能？我是被你带来的，你现在怎么可以不管呢？”

牡丹十分严肃地说道：“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开玩笑，也没有骗你。之前在轮转崖顶我们已经把来龙去脉跟你说得很详细了。这里才是你本来应当存在的地方，带你回归正轨是玉帝交给我们的差事。现在差事已完，往后你在人界的一切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们这些天仙神使是断断没有权利干涉的。所以，莫说天法不容，纵使我有心想帮也没有那个能力啊！”

即时她这样说我依旧不死心，追问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不是不能干涉人间事情的吗？”

牡丹答道：“那天把你带回天庭，我的任务便已完成。之后那两位神使如何帮你回到正轨我便没有参与的道理，所以也不知情。但现在看来，他们的使命也已达成，往后也不会再跟你有所联系。而我，在此处实在是有任务在身。天界诸仙近年损伤颇大，玉帝命我到人界度两位花仙上界。”

“度仙？”我真的是囧到了，“你到这后宫中是为了度凡人修仙？”

“准确的说是寻找适合修仙的人选。”牡丹的神情很严肃，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凡人修仙非同儿戏，所选之人必需品格高洁，心灵纯净，还要天生仙骨，有极高的悟性和感念苍生的善心。选定之后还要接受重重考验，洗去人世的欲念和私心，方有机会脱胎换骨。我寻访许久，才得一位中意的，谁料她又因家境变故被充入宫庭为婢。我便也寻得机会以凡人的身份入宫来，一则继续对其进行观察，二则这宫中是阴气和欲念最重的地方，也可当做是她修仙前的一段磨砺。”

听牡丹的这番解释我没有说话，然而牡丹却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怀疑。她退后一步说道：“姑娘稍等。”说罢开门走了出去，冲着外面候着的一列宫女说道：“雪雁，你进来。”说话间，一名宫女被牡丹带进了屋内。

“这是雪雁，以后就让她服侍你。雪雁是自己人，你的事情我也自会跟她说明。”牡丹说着，转向雪雁道：“雪雁，这是武娘子。”

那名叫雪雁的宫女走上前来，冲我施礼道：“雪雁见过武娘子。”

她抬起头，好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庞，而且气质脱俗，有一种大家风范，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能调教出的。

“这位就是你刚才说起的？”我问牡丹。

牡丹点头，“没错！雪雁自己也知道。”

我便又问雪雁：“你可知道这位牡丹娘子的身份？”

雪雁落落大方地答道：“知道。牡丹姑姑有意度我修仙，这是雪雁几世修得的福气。虽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是我愿意接受考验，修身养性，达成姑姑的期望。”

我听闻此言不由乐了，于是问道：“这些事情听起来都匪夷所思，你竟然相信？就不曾有过怀疑？”

雪雁微笑着回答说：“世间诸事本就纷纷扰扰，真真假假。奴身就是再多些心智也万难件件分辨，事事明了。既然如此，对于那些本就于己无害又不碍旁人的事情选择相信反倒省去许多烦恼。再说，人与人相待最可贵也最难得的就是一个“信”字，我既与牡丹姑姑相交，便已然选择相信。”

我听她这么一说，不由一惊，看她年纪也长不了我多少，说出的话却像经历过许多的样子，于是禁不住又问道：“那你往后怎么打算的？就跟着牡丹了？若是她最后不选你呢？”

雪雁笑道：“事在人为，却又有成事在天的说法。既然后事由不得自己谋划，顺其自然方能处之泰然。”

这时牡丹开口道：“雪雁，你先下去吧！”

雪雁应了一声，恭顺地走出房门转身将门带上。

我看着牡丹说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看中她了，的确有不同常人之处。”

牡丹说道：“她本也是大户出身，若不是突遭变故也不会进宫为婢。不过，她方才的那番话我倒是希望你能听进去。虽然你现在身份不同，对前世也毫无记忆，可我们毕竟也有几百年的情份在。无论如何，这一世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虽然她口中的那些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全然没有了印象，可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方才说的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这也让我本就动摇不定的心开始倾向于选择相信。相信我们的前世缘分，相信我今生的命定。看来，我是要注定在这大唐盛世度过我这凡尘百年了。

那一夜风中挟着一丝凉意，我站在亭廊里望着这座寂静的宫院。这是我踏进宫门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却仿佛已经经历了许久。那一刻我似乎突然参透了许多，想要回家去的幻想也在那个时候彻底泯灭了。

“顺其自然，处之泰然。”我对身旁走上前来给我披衣衫的雪雁说道，“我喜欢你的这两句话。可是，后事也未必就不能谋划。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既然入了这深宫大院，凡事就由不得我多想些。我才十四岁，总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啊！”

雪雁道：“娘子这话说得可不像这个年纪的口气。凡事多想些也是对的，只是，惟有做自己才最重要——起风了，这个时节昼夜温差大，还是回屋休息吧，免得着凉！”

我笑笑，于是转身准备回屋。

就在此时，院落里突然人声嘈杂起来。只见牡丹带着一队宫女匆匆地从亭廊上经过。接着，我看到一队宫人抬着一架华辇轻轻放下。轻纱撩起，袅袅地走下来一位姑娘。她一身白衣裙，配以青色素花，清新雅致。她被一名仕女搀扶着，缓缓移步向前，纤瘦的腰身如弱柳扶风，娉婷的步态，脚下仿佛步步生莲。待近些，我才看清，那张清瘦的面庞上一双凤眼清澈明净，朱唇一点宛若初桃，真真的一个美人胚子，只是那脸色稍显苍白了些。

我只顾盯着这姑娘看，不想她也看到了我，不近不远的距离，她冲我微微一笑，轻轻施了一礼，我也连忙还礼。然后，她就被几个宫女簇拥着向着自己的屋舍走了去。

“她是谁？”我轻声问雪雁。

雪雁扶我进了屋内，这才答道：“那应该就是新入宫的徐才人了吧！”

“徐才人？她什么时候入的宫？”

“就在刚刚啊！奴婢也是第一次见到呢。”

“哦？”我不由差异了，“这么说她是刚刚到的？”

“嗯！我们早就接到消息，说今天要来两位新人，一位是你，另一位就是徐才人。”

“看起来好小啊！”我一半是在自言自语。

雪雁听了我的感慨说道：“可不。牡丹姑姑说这位徐才人叫徐惠，是江南出了名的才女，八岁就能出口成诗。圣上听说她的才华便下旨封她为才人，召入宫中。”

“才人是什么身份啊？等级高吗？”

雪雁笑了，“姑娘，才人是后妃中的一个品级，属于正五品。在此之上还有四品的美人，三品的婕妤，二品的嫔，一品的妃，最高位自然就是皇后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我日后要争要搏的晋升轨迹吗？我打心里升出一丝不屑。

“对了雪雁，”我随口说道：“往后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俩就自在些，什么规矩礼数统统不要。你我就以姓名或者姐妹相称好了。”

“好的，朝儿！”雪雁爽快地答道。我笑了，这个雪雁果真不同一般，一点都不矫揉做作，日后有她做伴，还有牡丹，这后宫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太无聊。

还有那位徐才人，晚上虽然灯火阑珊，但那匆匆一瞥我便已确定是个美人无疑。再加上听说圣上都因赏其才华才召入宫中，未谋圣面便已被封为才人，想来必是有过人之处。由此种种，我不由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心想既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应当尽早结识。只是，这位徐才人似乎非常娴静，整整一天都不曾见她踏出屋门半步，我却又不知她的性情如何，便不好冒然造访。

不过，就在隔天晚上徐才人便奉诏侍寝了。望着她被宫人抬出去的身影，我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这位威名赫赫的唐太宗怎么说也是千古一帝，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算起来，他的年纪应当可以做我的父亲了吧！这侍寝会是个什么样子？都说伴君如伴虎，这陪老虎睡觉的感觉到底是何滋味？那晚我恰巧积食睡不着，便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些，心里既好奇又害怕。

朦朦胧胧中我听到外面有响动，推开窗子望去，只见是徐才人回来了。亭廊上，她只留给我了一个白襟飘飘的背影。

清晨的阳光射进窗子，暖暖的。我披上衣衫，站在亭廊里望着这座沐着晨光的小院。那些石榴树上一团团红花开得正艳，像一片火燃红了朝霞。

“榴花开处照宫闱。”我情不自禁地吟了出来。

“好句子！”一个曼妙的声音说道。

我回过头，只见亭廊的另一端那个素衣女子正袅袅地向我走来。“姐姐原来也是个雅致的人。”她走到我的面前，面带微笑。

我连忙施礼道：“武朝见过徐才人。”

她笑道：“姐姐快别这么多礼。”

我回道：“您是才人，尊卑有别，怎能失了礼数。”

她却道：“你我都是侍奉圣上的人，既同居一处便是缘份，何必那么见外。再者，姐姐比徐惠年长几岁，自然见识也要多些，日后许多事难免还要讨饶姐姐呢！”

好一张灵巧的嘴，好随和的脾气！我望着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清晨的阳光下，她的面颊也多了些许的红润，看起来比那晚阑珊灯火下更要美上十倍。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芬，配以一身素装，宛若一朵含珠带露的茉莉。我打心底对她产生一股说不出的喜欢。

“徐惠愿请姐姐屋中一叙可好？”

她既相约我自然乐得与之相交，于是便点头同意了。

徐才人的住所里布置得也很素雅，香炉里点着淡香，榻上架着棋盘，屏风上画着水墨山水。她请我坐下，问道：“姐姐喜欢下棋吗？”

这可让我汗颜了，我只会跟电脑下五子棋呀，于是说道：“我自小就懒惰，对那些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一概没有兴趣，母亲也曾想教我来着，可是尝试几次我就是不上道，也就放弃了。”

徐才人惋惜地说：“可惜了。本想能与姐姐切磋一二呢！”

我忙说：“这个我确实不在行，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从徐才人屋中出来，我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徐惠真的只有十一岁吗？可是她的才学她的见识让我只能自愧不如。平日里我也自诩口齿伶俐，可是与她交谈，那敏捷的才思，那缜密的思维让我必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勉强应付。这次交道打下来，让我认识到这样一个女子到底和我不是同类。不过，尽管如此在心底我还是佩服她，敬重她的。

那个让我好奇又害怕的日子终于来了。傍晚时分，甘露殿的公公来传话说圣上今晚要我侍寝。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要面对，我只好如此给自己打气。

一勺一勺的热水淋在我的头发上带着蒸汽，牡丹一边为我淋着水一边说道：“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在为你沐浴。”

我以为牡丹是说她一个花仙竟然要如此伺候一个凡人，便说道：“委屈姐姐了。”

牡丹却笑了，“你误会了。我是说你以前最忌讳被别人看到酮体，哪怕是裸露肩膀都不可以，连芙蓉也不例外。”

她提到芙蓉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个名字，然后马上又恢复了自然，“瞧我怎么说这些，说了你也记不得。对你来说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什么时候开始，我倒愿意听牡丹讲起过去的事情，不管自己是否听得懂，心里却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关于芙蓉，我隐隐地觉得这个名字和我之间一定有着什么牵绊。只是今天，我却没有心思细问究竟。

那一晚，宫女们将我装扮成了一朵含苞初绽的春桃，菱花镜里，连我自己都为这张脸陶醉了。

甘露殿外，我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月亮，今儿个是十六，正是月亮最圆最亮的时候。“见天子，是福？是祸？好吧，今晚就让我见识一下这位大唐天子的真颜吧！”我在心里默念着，提起裙摆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