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守渊归家时,暮色已深。
她绕过前厅隐约传来的、母亲与管事嬷嬷商议明日赴宴衣饰的低声交谈,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那份军器监的账目誊本,依旧静静地躺在桌案一角。
卫国公府的喧嚣、贵女们的窃语、乃至木诚之那双清冽却意味深长的杏眼,都如潮水般退去。此刻,唯有眼前这不合理的账本,才是真实。
这可能是线索,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的递过来一本书。
她脑海里回想起那位木小侯爷的话。
此书赠你,或有所助。
是我想的那样吗?!
她点燃油灯,小厮按时送来的食盒被搁在角落。她再次展开那本《金石记》,指尖拂过冰凉的纸页,心神迅速沉入一个由矿物、冶炼与历史痕迹构成的纯粹世界。
这本书,绝非寻常金石考据之作。著者显然极为熟悉军工冶造,对各类矿石的产地、特性、乃至在兵器锻造中的应用优劣,皆有精到论述。
不知不觉,月过中天。当她翻至论述矿渣鉴别的一章时,目光骤然一凝。
书中记载了一种前朝官矿特有的辨识手法——为防止匠人夹带私炼,会在特定批次的矿料中,掺入一种产自南境的、极细微的“紫萤石”碎屑。此石色泽与铁矿近,不影晌冶炼,但其碎屑在特定角度的火光下,会折射出微弱的紫色晕彩。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电光,瞬间劈入顾守渊的脑海。
军器监的铁料……若有人从中贪墨,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次充好,或用非官矿的私铁顶替。那么,那些“凭空多耗”的铁料,其炼铸后产生的矿渣里,必然不会有这种官矿标记!
她“啪”地合上书卷,胸腔里一颗心罕見地急促跳动起来。
木诚之在故意往自己手里递证据!
问题是,他到底想干什么?
三日后,工部衙署散值的时辰。
顾砚面带倦色,走出衙门口,却见自家马车旁,看见自己,原本苦涩的面容便露出一张笑脸。
“渊儿?你怎么来了?为父亲这么大了,用不着你来接我,为父认的路。”
说完,又看了看顾守渊穿着的一身半旧罗袍,还是去年自己买的,心疼道:“姑娘家家的,把自己收拾的漂亮一些,为父一会买几匹绸衫,顺便也给你娘买几匹。”
“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顾砚难受,原本来京城说好是要让妻子过上好日子,女儿能进太学,儿子将来也能有更好的生活……
一家人随着他多次搬迁,一直没有安定下来,可没曾想,好不容易挣扎到京城,却遇上了如此麻烦。
“爹,”顾守渊上前,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将书翻至做了记号的那一页,十分习以为常:““女儿或许找到了军器监账目问题的关窍。需要立刻去废料场,查验中兴七年的矿渣。”
顾砚闻言,笑脸瞬间变成眉头紧锁,这么危险的事情怎么能让孩子入手:“胡闹!矿渣污秽,且年代久远,如何查验?再者,此乃工部公务,岂容你儿戏?”
骂完又感觉自己是否语气重了,又小心安抚道: “大人的事情我自然会解决,用不着你操心!好好回去等着吧,等爹把事情解决完,让你去太学读书。”
“我看过账本了!”顾守渊翻了一个白眼,急切道:“要是你能解早就解决了,现在我这有线索,你听着就好”
“顾砚!你难道就想被当成替罪羊吗!若是不做,最好的结局就是回乡,但是若是不是呢?万一你被责罚呢?万一你被斩首呢?”
“你让母亲怎么办?弟弟怎么办?我告诉你!你到底查不查!”
顾砚被女儿眼里的光所震撼,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顾守渊把人拉到马车上,待到周围没什么人:“账目显示铁料来自‘平岭矿’,但若矿渣中检出前朝‘赤山矿’特有的‘紫萤石’标记,则证明源头即有问题,有人偷梁换柱,贪墨官矿。此事,关乎父亲清誉,更关乎边境将士安危。”
她将“边境将士”四字咬得微重。
顾砚看着女儿,她眼中没有丝毫玩笑之意,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笃定。
他想起木小侯爷莫名的赠书,想起朝中关于虞将军一系被隐隐打压的传闻……心中猛地一沉。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说白了,顾守渊并没有得到什么风声,因此避而不答,只道,“真相就在废料场。父亲,敢与女儿一同去看一眼吗?”
这句“敢吗”,带着微不可查的激将。顾砚沉默片刻,终是重重叹了口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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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后衙,废弃的堆料场。
顾守渊毫不在意尘土,蹲在矿渣堆前,依据《金石记》中的图文,指尖飞快地翻拣。
顾砚蹲在一旁,也跟着一起翻找,心中七上八下。
万一没找到,就是他出问题,要是找着了,又感觉事情之大,并不是他这样的小官能做决定。
浮萍而已……
“爹,您看。”
顾砚探头去看她摊开的手心,几块不起眼的深色矿渣躺在其中。她调整角度,让午后的阳光斜射上去——
刹那间,几点微若星子、却清晰无比的紫色晕彩,赫然闪现!
顾砚的呼吸骤然停滞,猛地抢上前一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拿起那几块矿渣,对着阳光反复查看,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
“赤山矿……真是赤山矿的标记!”他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震惊与愤怒,“可账上……账上明明是平岭矿!他们……他们竟敢如此!”
这已不仅仅是账目糊涂,这是从根子上就开始的、胆大包天的贪腐!
“爹,现在,您信了吗?”顾守渊的声音将他从震怒中拉回。
顾砚死死攥着那几块矿渣,仿佛攥着烧红的烙铁。他看向女儿,眼神复杂无比,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丝决然。
他咬咬牙下了决定“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
翌日,大朝。
当百官奏事将近尾声时,工部郎顾砚,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手持几块黑乎乎的石头,出列跪奏。
“陛下,臣有本奏!臣核查军器监旧档,发现中兴七年一批铁料账实不符,经查验当年留存矿渣,发现其来源与账目所载官矿迥异!此乃贪墨之铁证,请陛下明察!”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
龙椅上的皇帝眸光微沉,尚未开口,便有户部官员出列反驳,称矿渣年代久远,不足为凭,指责顾砚哗众取宠。
就在争论渐起之时,一向在朝会上沉默寡言的武渊侯世子木诚之,缓步出列。
他神色平静,声音清越如玉磬:“陛下,顾工正既敢当朝呈上物证,想必有所依据。军器监事关边防安危,不容有失。既然存疑,便应彻查。臣,愿协助顾工正,厘清此案,以安军心。”
他没有强力支持顾砚,只是冷静地强调“边防安危”与“厘清疑点”,姿态公允,让人挑不出错处。
高坐上的皇帝目光在木诚之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跪在下方的顾砚,以及他手中那几块不起眼的石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算计。
“准奏。”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木诚之,朕命你协理工部,清查军器监中兴七年旧案。务求……水落石出。”
“臣,领旨。”
木诚之躬身接旨,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一切情绪。
退朝的钟声响起。
顾砚走出大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心中却涌起一股豁出去的激荡。
“来啊!”
“这京城的水再浑,龙椅上的陛下总要看一眼边关的月!我顾砚今日,为边军将士,也为我顾家满门,砸出一条生路!”
为什么男主叫橙汁,因为我那时候在喝诚之~对这个名字就这么随意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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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