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顾芝和祥林嫂在旅社旁的小摊喝了碗稀薄的米粥,便依约前往“刘记荐头行”。那位精瘦的刘先生倒也守信,已等在门口,见了她们,也不多寒暄,只说了句“跟我来”,便领着二人钻进了迷宫般的里弄。
穿行在狭窄的、晾晒着各色衣物的弄堂里,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的烟火气和隔夜的潮气。最终,刘先生在一栋老旧的石库门房子前停下,引她们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板楼梯,推开了一间位于灶披间上方的小阁楼——这便是所谓的“亭子间”了。
房间低矮逼仄,仅能放下一张板床和一张旧桌子,一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光线,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但好在还算干净,租金也确是刘先生之前提过的最便宜的那一档。
“就这里吧。”顾芝几乎没有犹豫。她清楚,这已是她们目前能力范围内的最好选择。祥林嫂也默默点头,对于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固定居所,她已感到满足。
付了定钱,签了简陋的租契,顾芝又向刘先生提起找活计的事。听闻祥林嫂手脚勤快,会做饭洗衣,刘先生沉吟片刻:“拐角‘老正兴’饭馆后厨正缺个洗菜洗碗的杂役,工钱不高,管两顿饭,倒是能立刻上工。”
祥林嫂眼睛亮了一下,忙不迭地点头:“我能做,我能做的!”
刘先生又将目光转向顾芝:“你呢?除了力气,还会些什么?”
顾芝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我读过几年书,识字,也会写些字,算账也略懂一些。”
“识字?”刘先生耷拉的眼皮抬了抬,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重新打量了顾芝几眼。在这底层谋生的女子中,识文断字的可是凤毛麟角。“《申报》馆那边,我倒是认得个朋友,他们发行科最近好像要找个帮忙整理报纸、抄写订户名单的零工,活儿不重,就是要细心,也得识几个字。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引荐一下,不过……得让那边的管事看一眼,合不合眼缘。”
报社!顾芝心头一跳。这无疑是个意外之喜,不仅能赚取生活费,更可能接触到外界的信息,甚至是……她不敢深想的那片红色土壤可能传来的消息。
“我愿意试试!多谢刘先生!”顾芝真诚地道谢。她深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上海,刘先生这样的地头蛇一句引荐,可能比她们自己盲目撞墙有用十倍。
为了维系这份难得的关系,也出于真心感谢,顾芝主动提出请刘先生吃顿便饭。三人在附近一家嘈杂的“包饭作”坐了,点了几个实惠的小菜。席间,顾芝姿态放得低,言语间多是请教在上海生活的注意事项,刘先生见她识趣,倒也多说了几句,比如哪家米铺价钱公道,哪片区域晚上不太平等等。
饭后,顾芝额外封了一个小小的红封给刘先生,算是谢仪。刘先生推辞两下便收了,脸色更是缓和了不少。
下午,顾芝便带着祥林嫂去置办家当。在嘈杂的旧货市场,她们买了最便宜的草席、被褥、一口小铁锅和几个碗碟。看着祥林嫂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床半新的棉花褥子,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顾芝心里酸涩又温暖。
随后,顾芝又在一家估衣铺,给自己挑了两身素净、便于行动的棉布旗袍,替换下身上这套几乎等同于“鲁镇丫鬟”标识的粗布衣服。她需要以一个更得体、更符合上海普通女学生或职员形象的样子,去面对明天的“面试”。
回到那间小小的亭子间,两人一起动手打扫、归置。当简单的行李摆放整齐,新买的被褥铺在板床上,这小屋终于有了一丝“家”的雏形。祥林嫂主动揽下了生火做饭的活儿,用新买的锅灶熬了一锅米粥,就着外面买的酱菜,这便是她们在上海自立门户的第一顿饭。
夜晚,顾芝试穿着新买的旗袍,站在那扇小窗前,望着窗外远处闪烁的、不属于她的霓虹。明天要去报社面试,未来依旧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至少,她们迈出了第一步。有了一个暂时的窝,有了可能的工作,她们就像两颗被风吹到上海的种子,终于在这片坚硬的水泥缝隙里,勉强扎下了一缕细弱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