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聊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和其他长老换了班,就晃悠悠地往饭堂去了。
昨夜那一震,震中方圆不知多少里的城镇都遭了殃,有些大概是毁于一旦了。周边的仙门若是建得高了、地基浅了,怕是也要跟着挨几下余波,灵脉一断、灵力不济,这几天多半得打地铺,啃杂粮。
但无为峰就不同了。这里的建材用料,那可是整个蜀地最顶尖的。而且无为峰一向来者不拒,只要钱给得够,不管你是天之骄子还是灵根平庸,通通接收。说白了,这儿是蜀地最贵的,最杂的一座山。
不过无为峰最大的吸引力,不是修炼资源,也不是哪位老祖偶尔演讲,而是……
吃食。
别的地方讲究清心寡欲,无为峰讲究“修心修道先养胃”。虽说蜀地美食千差万别,做起来大相径庭,但在无为峰的饭堂里,只有一个标准:吃进去的东西,绝对不会从后门溜出来。
谢聊对此深信不疑。哪怕通宵盯了灵障一整夜,到了早上也敢豪气冲天地来上三碗辣豆腐脑。噢,是直接把豆腐脑倒辣油罐子里的那种。
他一边喝着冒着热气的豆腐脑,一边眼神清明地扫着饭堂里的动静,认真享受一顿迟来的清晨大餐。
享受着享受着,谢聊突然愣了下,嘴里的豆腐脑没咽下去,脑子一跳。
……他忘了什么?
沈济。
昨夜没喂药!
他昨晚遣人回屋休息时自己只顾着奉献自己的灵力,全然忘了沈济的药已经没得喝了。即便有,想必他自己也不会记得。
估计人现在还死在被窝里呢。谢聊咂了咂嘴,舔了舔唇边残留的辣油渣,心里火急火燎,抬腿就朝东舍去。
“昨晚实在是忙晕了头……这小祖宗不会出现什么药脱反应吧?”
敲门,没人应。开门,不见人。
谢聊皱了皱眉,心头泛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沈济?”他喊了一声,仍无人回应。
谢聊只好踏进屋中,目光一转,便愣在了原地。
地上乱七八糟的地躺着一个人,正是沈济,侧倒在桌腿边,半边脸埋在臂弯里,呼吸绵长。目光再往上,一个酒坛子空倒着。
他一边摇头,一边上前将桌子推开,放下天花板上的床,再弯腰把人抱起来。沈济睡得沉,软塌塌地靠在他怀里,不情愿地哼唧着,偏偏这会儿就像死猪一样,一点不省人事。
“你倒是喝上酒了,也没见你下山买啊。”谢聊嘴上絮叨着,还是把人轻轻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动作倒格外小心。
谢聊轻哼了一声,转身去翻出药包,边打开炉火边开始煎药。
灶火“啪”地一声亮起,药香渐渐氤氲在安静的屋内。他坐在炉前,一边看着药水翻滚,一边时不时回头瞥那小祖宗一眼。
酒喝了,药也别想跑。等你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然后没等沈济醒来,倒是先等来了匆匆从蜀南赶来的掌门。
江令站在门口,满身风尘仆仆,额前碎发黏着汗,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他先是一扫室内一圈,目光落到谢聊身上,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哟,真在这儿呢。谢长老,这么关心你的小徒弟?”
谢聊头也不抬,只慢条斯理地搅着药壶里翻腾的药汁:“没死就好,回来就好。”
江令难得没跟他抬杠,也没顺着这话笑,只是沉默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才开口:“外头消息刚到。昨夜震源是在北川龙门一带,余波横扫了大半个蜀境。九顶仙门灵脉塌方,已经连发三道传讯……”
谢聊听着药汁“咕嘟”地沸腾,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江令继续说:“其他几处靠近震源的小门派也传来讯息,然后都没信了……”
“我要去。”
谢聊打断了他。
“可是……”
谢聊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只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过分,却藏着不可置喙的决断。他站起身,袖袍一挥,吩咐道:“你先帮我看好沈济,弄醒灌药。”
江令手抬在半空,像是还有话要说,可话到舌尖,却突然不知从哪开口,最后只憋出一字:“……行。”
“咚”
沈济从床上滚了下来,砸在地板上,闷哼了一声,又把自己蜷成一团。
江令听见动静,忙从门边起身,快步走过去蹲下查看,见这小子揉着脑袋,一脸迷茫地看他,还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眯着眼迷迷糊糊地喃喃:“师尊……”
“是师祖。”江令扶了扶他肩膀,语气倒是罕见地温和,“别睡了,起来先把药喝了。”
沈济皱着眉,想逃,又觉得不妥,神志不清地嘟哝:“怎么不是师尊……”
江令听了,顿时有点哭笑不得,轻轻按住他不安分的肩膀:“那小孩心急,要去救命。先把你喂好了,他才安心。”
救命?
沈济愣了愣,迷迷糊糊的眼神瞬间聚了焦,捏着衣襟的手微微一紧:“出什么事了?”
江令见他清醒了一些,才慢慢地把话又讲了一遍。
沈济听得神情一变,蹭地一下跳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焦急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往外冲:“他又要走了?”
江令刚要说话,他已经抄起药碗,仰头“吨吨吨”几口把药灌了个干净,语气急促道:
“我也要去!”
沈济要去,不是为了追随谢聊。
他的确关心谢聊,甚至可以说在这个陌生又荒唐的修真世界,谢聊是他唯一真正挂念的人。可这一次,心底那个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
他不是为了谢聊。他要救人。
他的家乡也曾地震频频,只是从小就跟着大人去了省会。直到那次,家乡再也回不去了。他太小,没人告诉他太多,成年后他也从未回头。
可那道缝,却一直在他心底,深深裂着。
这次地震一来,那些熟悉的地名一下子冲了出来,北川、龙门、九顶……不是同一个世界,却惊人地相似。
他的记忆仿佛一下被撬开,尘封多年的某种本能涌了出来。
他不能不去。
现在轮到他了。
他要去救那个素未谋面的家乡。
江令大概也摸清了这师徒俩的脾性,一个倔得像马,一个犟得像牛。他看着沈济那一身还没彻底褪下的倦色,眼底却是一股近乎固执的光。
“唉……”江令自知拗不过,终究是没拦,“你师尊刚走没多久,云舟在午初时出发,不等人。你要跟,就快些收拾行李。”
沈济点头,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甚至没顾得上擦干刚喝完药沾在嘴角的汤渍,就跳去找靴子。
江令看着他手忙脚乱,不由得喃喃道:“怎么都是这样的……”
天光完全亮起,因为掌门回峰,整个山门更加沸扬。
震源的消息像是一枚落雷,炸得所有人心慌意乱。修士们到处奔走,有的在吩咐,有的在求援,甚至有些语气都未稳,已然带着哽咽。
可哪怕如此,能帮上忙的修士,仍然不得不咬着牙强作镇定。粮仓和药房的执事长老忙去调拨资源,连带着厨子也得一块走,弟子们便赶着去帮搬运。
而山门口,一艘庞大的云中舟静静悬在半空,舟身宽敞,通体玄木制成,似是船形,又不同于船。它无舟底之水迹,却有灵流于舟腹缓缓运转,蒸汽在云空间流淌,托着整艘飞舟浮在离地三丈的空中。
沈济没空去细看那所谓的云中舟了。
谢聊,他要找谢聊。
沈济也不怕人多了,乱窜着找谢聊。
人太多了,到处都是灵器、药箱、粮草,还有来来去去奔走的同门,搅动得他眼都花了。
好几次还险些撞上人。
沈济来不及道歉,领子就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拎了起来,像是捉着一只不安分的猫崽子。
脚下微微腾空,他“嗷”了一声,整个人就被提溜着后退几步,几匹马就从自己身前快步过去。
“想被撞死吗?”身后声音熟得不能再熟,“我不过走开一炷香,江令就没看住你?”
沈济转过头,正对上谢聊一张不怒自威的脸。
他眼睛一亮,小声叫:“师尊……”
谢聊叹气,手一松,拍了拍他脑袋:“好,你找到我了,现在听话点,别给我乱跑。”
沈济站稳,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可以去帮忙吗?”
谢聊动作一顿,脸色倏地沉了下来。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抬手将人拉到一边,避开往来弟子的视线,垂眸看着他,声音压得极低。
“沈济,此番一去,不是小打小闹,是去赈灾。”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眼神却比方才更冷几分:“你修为还不够,经验也没有。你去,你是去救人,还是等着别人来救你?”
沈济被他说得心头一震,耳根涨红,心里却更急了。嘴唇动了动,强忍着鼻子发酸,低声争道:“师祖都同意了……”
他低下头,拳头紧握,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是去闹着玩的……我能帮忙的。”
说着,他抬起头来,有些不服气。他伸手指了指远处云舟上正搬运物资的同门们:“他们也都在帮,我也可以。真的。”
谢聊目光一凝,语气忽地冷下来,沈济感到一丝压迫。
“你看到的那群,也都不会去。”
沈济一怔,转头又望了眼。
“都是些修为平平的小孩子,”谢聊冷淡道,“去了又能做什么?一船人拖后腿吗?”
他看着沈济,声音更沉了几分:“你以为这趟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你想帮忙,我没拦你,但你帮忙的地方,在这边,不在龙门。”
沈济张了张口,却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谢聊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按住他还未出口的话:“听话,乖一点。”
说完,他转身便走,却还淡淡从背后飘来一句:“你若真想帮,就把房间收拾妥当,不许喝酒,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