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织田照例来到和服店,准备接时回家。
和此前每一次的一样,他来的时间总是偏早一些。
最开始几次,店长爷爷还总是笑着调侃他,说,织田作这样,他都不好意思在下班时间到了之后,让时再多待一会儿了。
每当这个时候,织田作总要问他:是有加班费的加班形式吗?只要时同意的话。
说这话时,男人的表情认真,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此番言论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不合时宜。
然后,店长就像是被男人的直截了当惊到了的表情,连平时眯起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些。
最后一副接受现状了般,无可奈何的笑容打发他们离开。
这次也一样。
织田坐在店内角落的凳子上,身形挺拔,沉稳安静,好似一座不会动的雕像。
在下班前,他一般不会主动去打扰到时,除非是在店内一个客人也没有的情况下。
而此时店内还有零星客人。
其中还有两个举止比较奇怪。
她们一边看着店里展出的服装,一边将目光偷偷移向角落里的男人,时不时地还要窃窃私语一番。
织田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并不想去注意这些。
他此刻思绪和视线的目标都相当统一——
是穿着和服站在店内,正等待客人挑选衣服的时。
即使客人的关注点此时并不在衣服上,小孩看起来依然安静耐心,只是偶尔会把亮晶晶的视线放在自己身侧的甜品袋上。
织田作翘起唇角,笑少年眼里遮挡不住的雀跃,但在视线瞥向身侧靠放在墙壁上的木刀时,又逐渐抿紧。
他的情绪有了一瞬间的波动,而思绪则趁机挣脱理智的束缚,逃向昨天晚上的记忆。
“他们应该是在整顿之后,在旧的研究记录里,发现了时的存在。所以——”
安吾说到这里便停下,任由周边的空气逐渐沉寂。
即使他不再开口,剩下的两人也明白他尚未出口的话。
这也就意味着,时极有可能被再次当做实验目标而进行回收,并以未来的军用异能体为目的,进行更加严峻残酷的实验和训练。
更甚者,或许就在将来的某一天,战争突然爆发,而他将作为军用异能体中的一员,被派往充满血与黑暗的战场。
感情和认知尚在朦胧期的小孩,手中却被迫沾满无数鲜血和生命。
而时的异能和他的特殊性,会让他成为那些人手中,最冰冷、也最好用的一把刀——
一把没有过去,没有感情,更不会割伤主人的,沉默的好刀。
握住酒杯的手逐渐收紧,织田一时间难以分辨,自己身体里忽然升腾而起、一瞬间占据内心的,究竟是愤怒更多一点,还是浓烈到几乎克制不住的杀意。
他好像一瞬间,在小孩那尚未确定的未来里,隐隐绰绰看到了几个不同的身影交错,汇成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
充满黑暗、孤寂的背影,冰冷的视线,以及对一切事物的决绝,乃至于对生命的漠视。
但少年没有选择的权利。
手中的酒杯在不断受力中发出难以承受的声响,但男人好似没有听到,浓烈的冲动将他包裹。
他本可以有。
织田想。
他会让他有。
“织田作……”
有谁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响起。
“织田作?”
“我说织·田·作!你在发什么呆?怎么不听人说话啊……”
略带抱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中的酒杯忽然被人拿开,在桌面上发出类似于不堪重负的声响。
像是从沉眠中忽然惊醒一般,嘈杂的声音在瞬间涌入耳膜,而后恢复寂静。
眼珠在眼眶中木然地转动了一圈,最后出现在面前的,是时略带担忧的眼神。
“织田作先生?您没事吧?”
小孩这样问道。
店内的客人不知何时已经逐一离去,老板在后屋不知在做些什么,轻松愉悦的哼声不断从房门内传出,大概是又多了几个订单。
织田回过神来,略微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隔着门和老板道别后,牵着时离开。
湿冷的温度猛然窜入后背,引起一阵反射性的颤栗,织田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来时尚未有的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了一地,渐叠渐深,踩下后发出咯吱的声响,路两旁的行人,也不似白日时那么多。
小孩拎着甜品袋,低头看向脚下,一边听着声音,一边一步一步,走的认真。
好像那是什么非常严肃、值得他去深究的东西。
而那些无形中的变化,尚未引起他的分毫注意。
“抱歉……”
“什么?”
酒吧里仅有他们几人。
悠扬的背景音乐低沉婉转,酒保站在柜台后,默默心疼着刚从织田作手里救回的杯子,除了太宰最后询问似的两个字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若非如此,织田在听到那句沙哑的话语时,几乎真要以为那是另一个不知道什么人说出的话。
总之,那不像是他能发出的声音。
织田清了清嗓音,重新问道:“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你们在说什么?”
“织田作!”
太宰将手掌竖着拍在一起,一副感动到要死的夸张表情看向他:“我还以为你被什么无常之类的勾走魂魄了呢,刚还要和安吾商量该怎么救你回来,原来你还活着啊!”
无常?那是什么。
织田点头,“还活着。”
太宰:“原来如此。”
安吾扶额叹息:“所以我才说,织田作先生真的该好好学习一下,要怎么以猛敲太宰后脑勺之势,狠狠吐槽他的话,不然他只会没完没了。”
太宰咯咯笑了一会儿。
“总而言之,异能研究所的具体目的我们还不得而知,”安吾将话题勉强拉回正道,“至少在现在看来,他们还不准备强行采取什么措施。”
太宰配合着若有其事的点头,“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主要在于,如何去防范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各种危险。对吗?”
安吾推了推眼镜,“假如他们一直抱有那种观点的话,倒也无所谓,顶多是烦人一些,但这显然不太现实。那么我们假设有一天,发生了某些事,让他们难以继续等待下去,而采取强制措施的话,到时候要怎么办?”
这无疑会打乱织田生活中现有所有的平衡。
是较为极端的情况,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那可是异能研究所,背靠着的那些人,并不像其他杂鱼组织一样,畏惧于港口Mafia的势力。”安吾补充道。
织田沉默着陷入思绪。
太宰像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一般举起手,表示他有话要说。
安吾示意太宰进行回答。
“那索性就把麻烦的源头丢掉不就好啦,这样既不用苦恼该怎么办,也可以一劳永——”
“好了,太宰君,到此为止,你可以闭嘴了。”
安吾直接无情地pass掉太宰无用的提议,太宰嘟起嘴,颇为遗憾地耸了耸肩,身形一动,树懒似的趴在桌上。
织田不为所动,似乎并没有听到这边的话语。
安吾暗自呼了口气。
两人都知道,太宰这样的决定,其实是对于织田作来说利益损害最小的决策,也是最不容易出错的决定,单就趋利避害的意义上来说,也绝对是最佳方案。
但同时,他们也深知,这是身旁男人最无可能做出的决定。
即使相知甚少,他们也深刻地清楚这一点。
——织田作绝不会只为了自己生活的顺遂,而干脆地放弃那个孩子。
事情好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我会保护他。”
寂静中,沉默已久的男人忽然这样说道。
安吾和太宰同时看向他。
“我会保护他。”
织田又说了一遍。
“无意泼冷水,那如果是这样呢?”
说话的人是太宰,织田作将目光移至他的脸上,看到的却是太宰漆黑幽深,如同深渊一般无底的瞳孔。
“假设某一天,孩子们全部被放入一座即将崩坏的天秤中让你衡量,被选择的一方,会存活下来,被舍弃的一方,会立刻落入无底深渊。时在一边,而其他的在另一边,那么,你又该如何抉择?”
织田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太宰打断。
“不要说什么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或者全都救之类的话,现实不是童话,更不是游戏,通过努力就能获得HappyEnd。况且,我说的这种情况甚至不是最为极端的一种——那么,织田作之助先生,请问你要怎么抉择?”
织田垂眼思考,但几乎是在不到半分钟之后。
“我会保护他们,也会保护他。”
同样的答案,意义却已完全不同。
太宰放弃了一般,再次扑倒在桌面上。
“我就知道。”
不如说在提问问题之前,太宰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个答案。
典型的织田作式回答。
他是在说——
他会救出孩子们,然后陪着时去面对之后的所有一切。
生死勿论。
“啊啊啊,头突然好痛啊,”太宰埋首桌面,抱怨道,“都怪织田作给我出的难题!”
织田作难得有些茫然,他看向太宰,还未说话便被太宰伸出的手掌止住。
“停,我现在脑子里正在进行毁天灭地式的头脑风暴,请暂时不要跟我讲话。”
这样说完之后,太宰又进入了碎碎念模式。
织田作很听劝地闭上了嘴。
酒吧一时间内又恢复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太宰忽然动作凶猛地从桌面上抬起头。
安吾和织田作都不自觉看过去。
太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口气咕咚咕咚将杯中的冰饮喝完,然后一抹嘴巴说道:“就这么决定了!”
安吾推了推眼镜,问他:“你决定什么了?”
“中国有句古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太宰环臂哼笑几声,“要想计划顺利实行,那事先的‘磨刀’环节是必不可少的,所以——”
月光下,时盯着织田作先生刚刚交付在自己手中的木刀,抬起头缓缓眨了眨眼睛。
“所以是说,我要开始学习了吗?和太宰先生、安吾先生,以及……中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