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倒像有几分道理。”许邵的指尖停止了敲击,身体微微后靠,那股迫人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消散了几分,“起来吧。”
绮罗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他竟会这么快的相信。
见绮罗僵着不动,许邵眉头微挑,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怎么,还想留在这里,是想体验体验这些稀奇玩意儿?”
“不,不是。”绮罗慌忙挣扎着站起身,腿脚依旧发软,险些又跌回去,勉强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才稳住身形。
“跟我来。”许邵站起身,那玄青色的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不再看绮罗,径直朝刑室外走去。
绮罗不敢懈怠,低着头,步履有些虚浮地跟在他身后。
外面是一条幽深的长廊。廊外是一个宽敞的院落,此时正有不少穿着同样制式的人在操练,招式狠厉,带起风声。
当绮罗和许邵一前一后穿过院落时,绮罗感觉有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惊疑、审视,甚至还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们看着绮罗,又看看走在前面的许邵,窃窃私语声低低传来。
“大人怎么把她带出来了?”
“不是刚抓回来的要犯吗?居然……完好无损?”
“还往书房带?这……”
绮罗低着头,盯着自己沾了泥土的红色嫁衣,心脏依旧在狂跳,完全摸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许邵在书房前停了下来,推门而入。四壁皆是书架,堆满了卷宗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淡淡的、冷冽的松木气息。陈设简洁,却自有一股威严。
“来人。”他唤了一声,立刻有一名手下出现在门口。
“去找一身干净的女子衣衫来。”他吩咐道,然后目光落回绮罗身上。
此刻绮罗发髻散乱,脸上泪痕与胭脂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再去打盆水,让她梳洗一下。”
许邵言语平静,与方才在刑室里言语威胁的行径简直判若两人。
绮罗知晓许邵是何种人,外界传闻他杀人如麻,眸底无半分温度,是孩童止哭的活阎王。
坊间夜啼儿,闻名便噤声,说的就是许邵。
京城女子暗中给各个适龄男子排了个榜,人气最高的是兵部尚书之子,今年春闱的榜眼,其次是新晋探花郎。
而最不想嫁的榜,许邵排名第一。
贵女间曾有句戏言,宁成农家妻,不嫁许阎王。
如今许邵突如其来的转变非但没有让绮罗安心,反而让她心底的寒意更重。
绮罗完全看不透他,不知道这平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绮罗只能依言照做,用微凉的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和残妆,试图用手指勉强理顺凌乱的发丝。并换了一套素净的浅青色衣裙。
当绮罗整理好自己,略显局促地站在书房中央时,许邵从书案后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看不出喜怒。
随后,他修长的手指从袖中取出只青釉小瓷瓶,递到绮罗面前。
绮罗看着许邵递来的瓷瓶,不明所以的望向他。
许邵目光落在她颈侧,示意她有伤。
绮罗一愣,抬手抚向颈间,指腹触到微凉湿意,收回手时,果然见几粒暗红血珠凝在白皙指尖。
她接过瓷瓶,拔开描金瓷盖,一股清苦的药香漫开,混着些微奇异的甘醇。指尖蘸了些乳白药膏,悬在颈侧却迟迟未落,小声嘟囔:“这玩意儿,真能管用?”
绮罗看向许邵腰间悬挂的佩剑,想到他就是用这把剑划伤自己的,她越看越嫌弃,越看越后怕,“他杀人不眨眼,这剑肯定沾染了许多人的血,我该不会破伤风感染吧?”
此刻,门外传来脚步声,朔风推门而入,正欲向许邵汇报,目光扫过绮罗手中的瓷瓶,又瞥见她眉梢微蹙的嫌弃模样,顿时惊得提高了声音:“绮罗小姐,您这是什么表情?”
“这‘雪凝膏’可是价千金,是我们大人从西域寻来的奇药制成的,金贵得很,寻常伤口一抹就愈,您居然还嫌弃?”
许邵淡淡道:“让你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
“对!轿子都备好了,大人是要去哪儿?您是要入宫吗?但平时不都是骑马的吗……难道您要去应郡主的约?”
绮罗嗅到一丝八卦的味道,她不懂声色的靠近,想要再听的仔细些,许邵却侧身指了指自己。
“送绮罗小姐回去,镇察司离玉颜斋远,你总不能让人家姑娘自己走回去吧?”
“遵命,那小姐随屋外的手下走吧,轿子已经停在院外。”
绮罗低声道了句“多谢大人”,正要转身离开这间令人压抑的书房时,许邵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钉住了绮罗的脚步。
“等等。”
“绮罗姑娘似乎落下一物。”
绮罗心头一跳,僵硬地回过身。
只见他不急不缓地从衣袖拿出一物,手指间捏着一枚玉佩,正是她遗失的那枚。
许邵将其递到女子面前,羊脂白玉在书房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那个清晰的“云”字,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这个是你的吧,本官在秋月阁捡到的,想来应当是你的东西。”
绮罗看清那玉佩的样式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惊慌如同冰水浇头,绮罗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绝不能在他面前有任何破绽。
绮罗极力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努力维持着刚刚劫后余生的苍白与些许茫然,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微微颤抖,触到了他冰凉的指尖。
“多……多谢大人。”绮罗垂下眼睫,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的沙哑,“这是我无意间淘来的玩意儿,不值什么钱,本来丢就丢了,不成想竟让大人捡了去……”
许邵并未立刻松开手,玉佩在二人指尖悬停了一瞬。
绮罗能感觉到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正落在自己低垂的眉眼上,像是在掂量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
那短暂的几息,漫长得如同煎熬。
终于,许邵松开了手,玉佩落入绮罗的掌心,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凉意。
“去吧。”他收回手,语气听不出情绪。
绮罗紧紧攥住那枚突然变得烫手的玉佩,再次低头行了一礼,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出了书房。
看着绮罗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一直侍立在旁的朔风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就真信了她那套说辞?璇姬我们盯了多久了,谁承想突然身亡,出嫁前夕去找这女子并且那玉佩……”
朔风总觉得那女子方才一瞬间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尽管她掩饰得极好。
许邵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院落出口的方向,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反问道:“你说呢?”
朔风一怔。
许邵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意:“派人盯着她。仔细些,别让她察觉。”
“是!”朔风立刻领命,心下恍然,大人果然从未真正相信过那个女人。
放她走,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他不敢怠慢,匆匆转身去安排人手。
绮罗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玉颜斋。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她却仿佛身处冰窖之中。
知夏见绮罗一身素青衣裙回来,脸色苍白如纸,关切地上前询问:“一天都未见你的身影,你这是去哪儿了?”
知夏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绮罗眼神发直,径直穿过堂屋,只含糊地丢下一句:“我……我有些不舒服…”
“知夏,把我的牌子摘下,若有人来就说我得了风寒,病了,这几日都不出妆。”
说罢绮罗便将自己反锁在房内,一连几日都浑浑噩噩,食不下咽。
知夏察觉出不对劲,终于寻了个机会硬闯进来,拉着绮罗的手,忧心忡忡:“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绮罗看着她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璇姬……她死了。”
“死了?!”知夏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回事?你……你怎么知道的?”
绮罗嗓音发颤,“那日我按照约定前去为璇姬上妆,谁承想前脚我刚走,后脚回去取个玉佩的功夫,就被人打晕然后出现在郊外……再然后我被……被‘镇察司’的人抓了去……”
知夏震惊地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绮罗:“镇察司?那个阎王殿?你……你居然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她那双看多了才子佳人情爱话本的眼睛里,瞬间闪烁起奇异的光芒,像是瞬间脑补了一场惊心动魄、爱恨交织的大戏,“难道……是那个阎罗许邵许指挥使……”
“冷面阎罗一见钟情的爱上娇俏妆娘,这戏码我还没看过呢……”
“打住!”绮罗猛地打断她天马行空的想象,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半条命都快丢在那了,你还在想你的爱恨情仇戏码!”
“我累了,你出去吧!”绮罗不由分说地将她推出房门,重重关上。
室内重归寂静。
绮罗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摊开手心。
是那枚刻着“云”字的玉佩,另一只手里,是璇姬给她的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
绮罗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巷口果然有两个看似寻常、但眼神过于锐利的货郎,时不时地瞟向绮罗的窗户。
他们果然在盯着自己。
璇姬那日在自己手腕敲击,应该是暗示自己妆匣内有东西。
这东西是否能为云家翻供。
今夜,绮罗只得再去一次红绡阁。
夜色深沉,昔日灯火辉煌、笙歌不断的红绡阁,此刻黑黢黢地矗立在黑暗中。
绮罗绕到后院,找到一扇有些松动的窗户,费力地撬开,带着一身冷汗钻了进去。
阁内死寂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脂粉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仿佛有无形的鬼魅在暗中窥视。绮罗紧紧攥着衣袖,壮着胆子,凭借记忆,一步步摸向璇姬的房间。
房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但绮罗早有准备,用小巧的匕首小心翼翼地从门缝插入,轻轻拨动了里面的门闩。
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后,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血腥、脂粉和某种奇异甜香的气味,熏得绮罗几乎作呕。
她闪身而入,迅速掩好房门,不敢点灯,只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打量。
与先前的感觉不同,此刻屋内处处透着诡异。梳妆台上,各色妆奁盒子散乱地开着,仿佛被人匆忙翻检过。
最刺目的,是梳妆台前那片地面。虽然已被粗略清理过,但在月光下,仍能看出一片颜色略深于周围的木质地板。
绮罗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强迫自己冷静,按照先前璇姬的暗示,她开始摸索梳妆台左侧第三个小抽屉。
绮罗的指尖触碰到抽屉侧面一道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按,“咔”一声轻响,抽屉弹出一个暗格。
绮罗心中一惊,璇姬如此隐秘藏匿地东西,所涉之事定然非同小可。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抽屉。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信封。
绮罗拿上信封,手指刚触碰到门时,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融入风声的脚步声,自走廊的黑暗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