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塔的光影依旧在她身边缓缓流转,如同一条无声的时间长河。她知道,休息是短暂的,下一次的“坠入”随时可能开始。下一个身份,下一段人生,或许又有新的悲欢在等待着她。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明亮宽敞的化妆室内,巨大的镜子倒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那是她此次“坠入”的身份,一位名叫孙桦桦的新娘。
镜中的孙桦桦,穿着洁白的婚纱,长发盘起来。化妆师正俯身,用细软的刷子沾着温柔的粉棕色,小心翼翼地为她勾勒眼妆。那眼神里,盈满了即将拍摄婚纱照的期待与一点点羞涩的紧张。
时安能清晰地感受到孙桦桦胸腔里那颗心,正像被敲击的小鼓,咚咚作响,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
“桦桦,抬头看看我帅不帅”男声响起。
孙桦桦循声抬眼。新郎陈烁不知何时已倚在门框上,他穿着笔挺的白衬衫与灰色西裤,头发精心打理过,手里拿着两杯果茶,正含笑望着她。他的目光专注而温暖,像春日阳光,只倾洒在她一人身上。但那阳光里,沉淀着太多时安所陌生的东西——是共享了整个青春期的默契,是穿透岁
月依然炽热的少年心意。
就在这一瞬间,大量鲜活的、带着粉笔灰和阳光气息的记忆碎片涌入时安的感知:
是高二那年午后,闷热的教室,头顶老旧风扇吱呀作响。他隔着过道,偷偷递过来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上面用蓝色水笔画着一个笨拙的笑脸,下面写着:“别趴着了,放学请你吃校门口第三家的芒果冰。”
是高三晚自习下课,他总是在教学楼下的那棵老槐树下等她,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他会默默接过她沉甸甸的书包,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颗捂得有些温热的水果糖,塞进她手里。
是那次她数学考砸了,躲在操场角落偷偷抹眼泪,他找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陪她看完了整整一场落日。霞光漫天时,他才低声说:“没关系,下次我教你。”
是高考前最紧张的日子里,他们互相在对方的校服袖口上用马克笔写下鼓励的话,那些字迹后来虽然洗淡了,却仿佛烙印般留在了彼此的生命里。
是大学异地时,攒下的厚厚一沓火车票,每一次见面都像是节日。是争吵后,他跨越几百公里突然出现在她宿舍楼下,头发被雨淋湿,眼神却亮得惊人。
是无数个日夜积累下来的、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和笑点,是彼此青春里最鲜活、最莽撞、也最真诚的见证人。
他们的根,早已在青涩的校园岁月里,紧紧缠绕在一起。
“先喝点东西,补充能量。”陈烁走过来,将一杯咖啡递到她手边,体贴地插好了吸管,动作自然得像呼吸。然后他对化妆师礼貌地点点头,“辛苦您了。” 这动作,仿佛与当年递过那颗水果糖的少年身影重合
化妆师笑着避让开一些。孙桦桦就着陈烁的手喝了一小口,是她喜欢的果茶。他们通过镜子对视,眼神交缠,无声的笑意在他们之间流淌,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甜糯。时安作为旁观者与亲历者,清晰地捕捉到孙桦桦脑海中闪过的念头:真好啊,和这个人共度余生。
她看见另一个自己,大学毕业,工作了两三年,生活规律却也平淡。养父母带着关切与不容置疑的态度,为她安排了一场相亲。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来着?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初次见面,很紧张,喝的果汁洒在了身上,哈哈哈哈哈,但人很实在。他会准时出现在她单位楼下,接她下班,车里总是备着她爱喝的温热的饮品。他话不多,但行动上的体贴周到,细密如雨,无声地浸润着她有些干涸的日常。
拍摄场地选在一处充满复古情调的公馆。阳光透过高大的格子窗,在被磨得光亮的旧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摄影师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不断地引导着气氛。
“好,新郎再靠近新娘一点,对,鼻尖几乎要碰到的距离……”
“新娘笑得真美,对,就是这样,看着他的眼睛……”
“来,新郎可以轻轻亲吻新娘的额头,对!完美!”
在频繁更换礼服和场景的间隙,时安以孙桦桦的视角,观察着陈烁。他会细心地帮她提起曳地的裙摆,会在她穿着高跟鞋站累时,不动声色地让她靠着自己,会在她补妆时,拿着小风扇悄悄为她送风。每一个细节,都被时安敏锐地收入眼底。
“婚礼礼成”。
时安嫁了,嫁给了这个第一次见面就闹笑话的江涛。
婚后过的很幸福,婚后的日子,如同被蜜糖浸透,平淡,却安全得让人沉溺。她是幸福的,真真切切地幸福着。那种幸福,并非年少时幻想过的轰轰烈烈,而是一种坚实的、落地生根的安稳。她甚至开始相信爱情,或许就是这种经得起烟火尘埃考验的温情,记忆里的画面温暖而琐碎:他总是准时出现在她单位楼下,车里有她爱喝的温热奶茶;他记得她所有的小习惯,不喜欢恐怖的东西,怕黑,害怕小狗,不喜欢吃葡萄干,睡前要喝半杯水;他会笨拙地学着做她喜欢的菜,尽管味道总是差强人意……那种好,是细水长流的,是渗透到生活每一个缝隙里的。
以为这种幸福生活会持续下去……
然而,这坚实的幸福,只持续了短短一年多。
记忆的画面骤然扭曲、变色。尖锐的刹车声,医院走廊冰冷刺目的灯光,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养母崩溃的哭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是太平间里,那张毫无生气的、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脸。
车祸。去世。
两个冰冷的词语,轻易地碾碎了她刚刚构筑起的一切。那份她曾以为会持续一生的“足够好”的幸福,如同精美的琉璃,在命运的重击下,瞬间支离破碎,只剩下满地锋利的碎片,日日夜夜割刮着她的心。
葬礼上,时安才意识到孤儿是怎么样的,没有亲人。
灵堂里,稀稀落落站着几个同事和养父母请来帮忙的远亲,每个人都带着假装悲伤的面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程式化的悲伤。空旷使得每一声轻微的啜泣都显得格外突兀,仿佛连悲伤在这里都找不到落脚点。
她站在棺椁前,看着里面那张再也不会对她微笑的脸,一个冰冷的事实砸入脑海:他们是一样的。
都是这世间无根的浮萍。江涛是物理意义上的孤儿,而她呢?养父母给予了她衣食,却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那份客气下的隔阂,比纯粹的孤独更令人窒息。他们相拥取暖,笨拙地学着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家。江涛是那个世界里,唯一真正向她伸出手,试图将她拉出孤岛的人。
现在,他走了。
时安站在那里,仿佛站在全世界的边缘。不是失去了一个爱人,而是失去了唯一的同类,失去了茫茫人海中,那个懂得彼此骨子里悲凉的同谋。
这个世界上,真正对她好,并且她也能毫无保留去依靠的人,再也没有了。
江涛死后,时安的世界被抽空了颜色和声音。在街上偶然碰到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她下意识地僵住,心中骤然的恐慌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会立刻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别怕,有我在”的怀抱。深夜从噩梦中惊醒,喉咙干涩,伸手摸向床头柜,那里空空如也,再也没有那半杯温凉恰好、总是提前为她备好的水。下班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没有灯光,没有问候,只有一室冰冷的、凝固的空气,沉默地包裹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那份她曾以为会持续一生的“足够好”的幸福,如同精美的琉璃,在命运的重击下,早已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有日日夜夜、无声割刮着灵魂的碎片。
这切肤的、具体的失去,与眼前孙桦桦被陈烁无微不至呵护着的画面,形成了最残忍的叠加。她知道,孙桦桦此刻拥有的每一点细腻的关怀,都可能在未来某个瞬间,成为刺骨的回响。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悯席卷而来。她祝福这对新人此刻浑然不觉的幸福。祝福这片刻的永恒,能足够漫长,漫长到足以抵御所有未知的风霜。
下一刻,光影扭曲,感官抽离。咖啡香、阳光、深情目光……如同退潮般远去。
追忆塔永恒的光影重新包裹住她,冰冷而沉默。那流转的光晕中,深深浸染着来自她灵魂深处的、无法磨灭的悲凉,与对那凡人幸福的、无声的、永恒的哀悼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