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镇口在望,驴车放缓速度。
苏不言猛地想起一事,转头对靠在车辕上的萧寒舟伸出手:“喂,冰山脸,拿点钱来。”
萧寒舟眼皮微抬,冷冷瞥她一眼,抿唇不语。
“当初说好的,到了镇上得给车钱”,苏不言理直气壮,“你一看就比我像有钱人,快点。”
萧寒舟沉默片刻,艰难抬起未受伤的右臂,迟缓地探入怀中,他眉头紧锁,似是牵动伤口,每动一下都极为吃力,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掏了半天,没掏出所以然。
苏不言看得心急火燎,耐心消耗殆尽,眼看镇门就在眼前,再拖真要丢人,她索性凑过去,伸手就往他怀里摸:“磨磨唧唧的,我来!”
她的手刚触碰到他衣襟,萧寒舟身体骤然僵住,随即猛地挥开她的爪子,苍白的脸上因惊怒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放肆!”,他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滔天怒意,“你……你知不知廉耻!”
苏不言被他吼得一怔。
看着他仿佛被玷污清白的羞愤模样,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个男女大防的古代。
“行行行,我不知廉耻,您老冰清玉洁。”她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却也没再上手。
“那你倒是快点啊!”
萧寒舟闭了闭眼,强压翻涌的气血,终是忍着剧痛,从怀中摸出一个灰扑扑的布质钱袋,扔到她怀里。
苏不言接住钱袋,入手掂量一下,分量不轻,她一边打开系绳,一边吐槽:“啧,看你人冷冰冰的,钱袋也这么朴实无华,改天姐姐心情好,给你绣个花团锦簇的!”
萧寒舟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一下,干脆闭上眼,不再理会。
苏不言掏出一块约莫二两的银子,爽快塞给等在旁边的年长猎户:“老乡,多谢了!多的不用找!”
猎户接过银子,连声道谢,脸上笑开了花。
苏不言则动作自然地将钱袋,顺手塞进自己恐龙睡衣的前兜里,还安抚似的拍了拍。
萧寒舟虽闭着眼,但仿佛能感知她的动作,眉心狠狠一跳,终究连眼皮都懒得再掀,彻底放弃交流。
苏不言满意地拍拍兜里的“战利品”。
心里盘算开来:一会儿进了镇,第一要务是抓个郎中治伤。第二就是……
她摸了摸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眼神坚定!
必须立刻、马上找家馆子,吃顿好的!
驴车的木轮碾过碎石路,吱嘎作响,总算停了。
清风镇。
镇子不大,土黄色的房屋低矮地趴着,像一群疲惫的牲口。
日头刚升起来,街上没什么人,仅有的几个行人也缩着脖子,脚步匆匆,眼神像受惊的兔子,在他们身上一掠,便躲闪开去。
这一路颠簸,萧寒舟肩头伤口又渗出血,脸色比乱葬岗时更难看,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寒潭,深处难掩疲惫与强撑。
他借苏不言的力,咬牙挪下驴车,脚步虚浮,落地时,大半重量压在她身上。
“喂喂喂,冰山脸你稳住啊!”苏不言被带得一个趔趄。
差点两人一起摔倒。
她个子只到他肩膀,扛得实在吃力,毛茸茸的绿色睡衣沾满尘土草屑,更显狼狈。
萧寒舟喉结滚动,想推开她自己走,刚一动,左肩撕裂般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只得咽回“放手”,默许她的搀扶。
苏不言看着倚靠自己、呼吸粗重的男人,又看看古色古香、完全陌生的小镇。“新手村带残血大佬”的压力感扑面而来。
她扛着萧寒舟,一步一挪往镇里走,清风镇不大,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小贩摆摊,叫卖声、交谈声不绝于耳。
他们这组合太扎眼!
穿怪异绿色“兽皮”、头发凌乱的少女,搀扶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黑衣冷面男子。顿时引来无数好奇、探究,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
萧寒舟眉头紧蹙,不仅因伤势,更因这暴露的处境,他下意识想挺直脊背,却被苏不言死死按住。
“别乱动!伤员要有伤员的自觉!”她低声呵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萧寒舟抿了抿唇,最终放弃挣扎,只是将眼神放得更冷,扫视周围。
不怀好意的目光与他对视后,大多悻悻移开。
“老乡,镇上最好的郎中在哪儿?快!”,苏不言一把拉住一个正要躲开的老汉。
她那一身脏兮兮的绿色恐龙睡衣,更像不祥的征兆。
老汉吓了一跳。
目光扫过车上气息奄奄的萧寒舟,脸上闪过恐惧,慌忙指向街道深处:“前头……街尾,‘回春堂’,何、何郎中……”
话没说完,就挣脱开,头也不回地小跑着走了。
苏不言心头沉了沉,这镇子的气氛不对劲。但她顾不上了。
“回春堂”的幌子半旧不新,在无风的空气里耷拉着,木门紧闭,苏不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尽力气拍打门板:
“郎中!开门!救命啊!郎中在吗?!”
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拍了十几下,里面才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门闩滑动,开了一条缝,一个十三四岁的药童探出半张脸,脸上带着惊惶:“谁、谁啊?今日不看诊……”
“看!必须看!要死人了!”,苏不言直接把脚插进门缝。
侧身,露出几乎完全靠在她身上已经昏迷的萧寒舟,“你看看他!再不看就真凉了!”
药童看到萧寒舟那副模样,倒吸一口冷气,正要说话,门内传来一个温和却沉稳的声:“阿竹,让客人进来。”
药童如释重负,连忙拉开了门。
苏不言几乎是跌撞进去的。
医馆内光线适中,浓烈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药柜前,手里拿着一片干枯的草药似乎在辨别,他闻声转过身。
首先让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温和,像浸在水里的墨玉,面容清俊,气质温润,即便看到如此狼狈的两人,也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在苏不言的恐龙睡衣上停留一瞬,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扶到那边的榻上。”,他放下草药,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苏不言和药童阿竹合力,将萧寒舟放平在诊榻上,就这么一动,萧寒舟肩头的伤口又有血渗出,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的痛哼。
何清晏快步上前,伸手搭上萧寒舟的颈侧,指尖感受微弱的脉搏,神色凝重起来。
“失血过多,伤势沉重,还中了毒。”,他言简意赅,开始解萧寒舟左肩的衣物,布料和凝固的黑血紧紧黏连,他动作极轻,却还是引得昏迷中的萧寒舟肌肉绷紧。
何清晏取过一把柳叶刀,刀身薄而窄,闪着寒光,他准备清理伤口周围发暗的皮肉,眼看那刀就要落下。
苏不言脑子里“嗡”的一声。
穿越前刷过的医疗剧、科普文瞬间涌上,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声:“等一下!”
何清晏的手停在半空,抬头看她,目光带着询问,没有丝毫不耐。
苏不言指着那刀,语气又快又急:“大夫,你的刀,用火烤过了吗?消毒!不消毒会有细菌,伤口会感染的!”
“细菌?”,何清晏明显愣了一下,这个词汇完全陌生,但他眼中没有质疑,反而瞬间迸发出强烈的好奇。
他立刻放下刀,转向苏不言,态度非常认真:“姑娘,请问这‘细菌’是何物?为何需以火燎之法祛除?这与伤口溃烂有何关联?”
他的反应让苏不言也愣住了,这郎中不按常理出牌啊?
“就是一种……很小很小,眼睛根本看不见的虫子!”,苏不言努力搜刮着贫瘠的生物知识,手比划着。
“脏东西上最多!它们跑到伤口里,就会让伤口发炎、流脓、好不了!用火烤烤,或者用最烈的酒擦过,能杀死很多这种虫子!”
她说得磕磕绊绊。
何清晏却听得双眼发亮,仿佛窥见了全新天地,“微小不可见之虫,致伤口溃烂……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取出一坛高度酒,将柳叶刀浸入酒中仔细擦拭,然后拿到油灯火焰上,迅速来回灼烧数次,做完这一切,他才看向苏不言,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
“姑娘高见!此说另辟蹊径,却暗合医理,令在下豁然开朗。不知姑娘师承何方高人?”
“我……”苏不言语塞,难道要说是义务教育?她赶紧摆手,“先别管这个了,救人要紧!”
何清晏也意识到此时不是探讨之时,歉然一笑,转身继续处理伤口,他的手法快、稳、准,清创、上药、包扎,流程顺畅,动作轻柔,显示出极高的医术修养。
苏不言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家伙不是绣花枕头。
待伤口处理完毕,何清晏写下药方让阿竹去煎药,这才净了手,走到苏不言面前,郑重地拱了拱手:“在下何清晏,多谢姑娘方才提点。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苏不言。”苏不言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眼睛还盯着榻上的萧寒舟,“他……怎么样了?”
“兄台所中之毒,名为‘蚀心散’。”,何清晏缓缓道。
“此毒并非寻常江湖毒物。”
“配制极为复杂刁钻。”
“按理说……不应出现在此地。”
“蚀心散?”苏不言重复一遍,这名字听着就歹毒。
“正是。”,何清晏看向苏不言,目光清亮锐利。
“近半年来,江湖上流传一种名为‘不死灵丹’的药物。”
“据说能短期激发潜能,功力大增。”
“然而,所有服用过‘灵丹’之人……”
“其后要么功力衰退更甚以往。”
“要么变得疯癫狂躁。”
“更有甚者……毒发身亡时。”
“其症状与这位兄台所中之毒,有五六分相似。”
苏不言心中一震,“不死灵丹”?这名字一听就是骗局!而且居然和冰山脸的毒有关?
“伤口已处理,奇毒也被暂时压制。但他失血过多,内息紊乱,需静心调养一段时日。”何清晏眉头微蹙,“尤其那毒性……似非寻常,需慢慢化解。”
“苏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姑娘方才所言‘细菌’之说,实乃发前人未发之见,在下深感好奇。”何清晏目光真诚,“若姑娘不嫌弃,二位可以暂住我这,可随时为萧大侠诊治;二来,也好方便向姑娘请教这微观虫蚁之学。”
他顿了顿:“一切食宿开销,以及在下的诊金,皆由在下承担,权当是向姑娘求教的束脩。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苏不言的眼睛“唰”地亮了!包吃包住包治病,还有专业神医保驾护航?这哪是请求,这是雪中送炭!是主角光环终于到账了!
她强行压下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歪着恐龙脑袋思考了足足三秒。才重重点头:“看在你这么好学,而且医术还不错的份上……行吧!本姑娘就答应你了!”
何清晏脸上绽开一个温润的笑容:“如此,多谢苏姑娘。”
榻上,萧寒舟昏迷中,搭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