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会让你不要惊慌。
这本手册旨在帮助每一位将上或已上战场的人应对自己的心理状况,展开自救。倘若此时此刻,你正备受煎熬。情况还来得及,还可以挽回。请不要大喊大叫。深吸一口气。
姜渡想要把脸埋进掌心,再深深地叹息。
楼层不断上升,电梯里的失重感粘滞地顿住思想。小块屏幕里静音播放着演示动画,哨兵失控后的应急处理流程。空间狭窄,安静得只听见呼吸声。周围人的精神或倦怠或警觉,仿佛织法错乱的渔网,有的地方太稀疏,有的则密不透风。
数字一跳,人员涌出罐头。剩下一人,继续着沉闷的寂静,楼层升向数字十二。电梯门打开,姜渡走出轿厢。
走廊空旷,过道里挂着心理部负责人的肖像——维斯帕博士,给无数哨兵和向导上了第一课。面目和蔼,简介里列着精通医学、神经科学等领域,著有精神体、创伤记忆等相关研究的数十篇论文。
博士的办公室门边贴墙摆着杂志架,路过的人可以随意取阅其上的读物。除了过往期刊,还放着《哨兵自救指南》,内容齐全,装订成易于随身携带与翻阅的小册子。每学期结业的前一天,这些小册子都会被分发给没有向导的哨兵。
姜渡已经有一本了。半本涂鸦,半本笔记。她屈指叩门,等待两秒后握住门把,轻轻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弥漫着落日余晖,窗户开了半扇,涨潮般淌进晚霞。窗帘拂动,橘色暖光笼罩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墙板做足了隔音处理,清晰一点的是纸质书籍的味道。博士伏案工作,眼角皱纹彷如叠起的纸张。钢笔摩挲声毫不停顿。
“请坐,小鸟。”
姜渡拎了张椅子,坐到办公桌前,手放上并拢的双腿。她望向窗户下的猫窝,有只黑猫融化在了软垫里,大毛尾巴环住周身,舒适地蜷进晒热的阳光。
“已经有一年没见面了。”博士放下钢笔,摘下眼镜。他投来视线,耐心地端详着,“你瘦了很多,很多……小鸟。”
姜渡遥望窗外宁静将坠的夕阳。“我来得太晚了。”云层隐没鸟的黑影,思绪随它们振翅飞往天际。她耷拉眉眼,胸口里疲惫地起伏着呼吸,“我总是在这个点才醒过来,博士。”
“请原谅我打扰了你的假期。”博士歉意地垂下视线,翻开手边的档案夹,纸页窸窣作响。“我已经看过了你交上来的报告,还有这一年里远程监控和精神评估的记录。你写了很多日记,记下了每天发生的事,做过的梦。这很好,小鸟。我想和你讨论的是精神体的问题。”
“——你有多久,没有看见自己的精神体了?”
邮件里为要事约面谈,原来是为了谈这个吗?精神体是精神的显化,直观地诉说了哨兵或向导的人格结构、身心健康状况。精神体长期未出现,这不是个能够回避的问题。然而确切日期早已丧失在了循环往复、浑然无觉的生活里。姜渡沉默了。
博士理解姜渡的沉默,理解她垂下眼帘,无意识地拨弄着食指。他放缓了语气,“你想留在塔里,做驻塔治疗师吗?”
博士是姜渡自十六岁起的导师,负责了她的向导培训。姜渡理解博士突然换了个话题:她不该埋没自己身为向导的天赋。与其隔离起来,反刍痛苦……和人接触,也许对她有益。
“我……”
“我手底下有一位哨兵。”博士说。
姜渡愕然了。她掀起眼帘,与坦然温润的褐色眼睛对视。博士不是向导,只是个普通人。即使他能够教授向导,这毕竟是不同的。让普通人与哨兵接触,是不负责任、危险的行径。
塔里驻扎着很多既非哨兵也非向导的普通人,他们维持着塔的运转,进行着世界最前端的科研活动。每年的特定日子,各地领导人还会齐聚而来,在塔的顶层进行会议。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哨兵的特性,甚至可以说是平和——直到十年前发生了一场事故。
十年前,有位哨兵来到这一楼层,向治疗师寻求心理诊疗。
哨兵,天选之人,拥有敏锐到会致使自身过载暴走的感官。每一种普通人平常对待的感觉,都是哨兵的不可承受之重。色彩强烈得如万花筒,气味浓郁得堵塞鼻腔,噪音挑拨紧绷成弦的神经,调料刺激平淡如水的味蕾,触觉引发刺痛、瘙痒……哨兵利用五感掌控外界环境,同样,过人的五感也是痛楚的根源。
哨兵经常会做梦,这是如弦般的神经拨动后的余震。梦醒之时,恐怖的景象残留在脑海中,使他们如坠海底。无助,茫然,无法驱散身上溺水般的寒意。
十年前的那一天,也许是精神恍惚,哨兵找错了人。办公室里的治疗师不是向导,而是与博士一样督导向导的导师。也许认为哨兵也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治疗师没有拒绝。
聆听,记录,评估……然后,治疗师否认了哨兵。那并非真实发生过的战争,只是一场癔症。治疗师指出,哨兵在梦中渴求的是……
哨兵压制了治疗师。一刀即可毙命,却没有赐予解脱。十年后的今天,无论塔内还是塔外,都记得那十七刀如何一刀刀凌迟胸膛。哨兵如何操纵普通人,在现实中重现血肉迸溅的场景。
塔外口口相传,需要警惕这样的人:感官敏感,神经紧绷的疯子。比寻常的精神错乱者更具威胁,他们冷静、理性,生活在自己想象中的精神病院,不受约束,无所桎梏。
哨兵,被抛弃者,受极端的感官所苦。倘若没有塔,他们将会游荡,流浪,仿佛逃出笼中的鸟,渴求着将胸膛扎入鲜血淋漓的荆棘。
这种求死的火焰会烧灼一切意图接近的人,除了向导。一人直接触碰另一人的精神,抚慰受难的灵魂,世上不会有比这更超越理性的事……然而如此融洽,彷如雨中的烈火。
这就是姜渡学到的,为什么哨兵需要向导。一位驯兽师,安抚濒临失控的野兽,阻止将要发生的悲剧。而如今,教导她这一知识的导师,却将以身饲兽。
“如果我说这不是场征调,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博士面对年轻的视线,并不强硬,“你愿意接手吗?”
“我担心的是……”血液滚烫地涌上耳根,姜渡缓了口气。她攥紧手指,郑重其事地望向自己的导师,“我会答应的,博士。他们不该这么对你。”
“不用担心。他是个很好的哨兵,我相信你会喜欢他的。”博士真心实意地微笑道,“明天来面试吧,这是份正式的工作。我会付工资给你。”
这是一份好差事,也是姜渡结业后本该走上的路。向导实在稀少,不像雨天后森林树桩上长出的蘑菇。受过系统教育后,一般会和哨兵绑定,或外派,或驻留在塔里,不必自寻出路、想方设法地讨生活。
时隔多年,博士再次给了自己的学生一次机会。
“还想再待一会吗?或者早点搭车回家。”
霞光斜过窗沿投下阴影,落日后,暮色接踵而至,凉意如水。黑猫流出猫窝,抻了抻身体,光线黯淡地洒落皮毛。姜渡收回视线,“明天几点过来,博士?”
“下午一点,如果你愿意设闹钟的话。”
“我会的。”
“很好,我会通知他。”
“那我先回去了。”姜渡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神情温和的导师,“明天见,博士。”
“明天见,小鸟。”
出了办公室,走廊里的灯光愈发朦胧,氤氲着冷淡、迷蒙,愣愣怔怔的氛围。尽头的电梯打开了。
姜渡缓了下脚步,与迎面走来的身影擦肩而过。这是个身形挺拔、全副武装的哨兵。全副武装,指的是头盔,护目镜,巴拉克拉瓦面罩,防弹背心,迷彩军裤到作战靴,一应俱全。他穿得一身黑,仿佛没有被阳光融化的阴影。
双方的视线都没有在陌生面庞上打量。步伐没有停留,利落、沉稳地渐行渐远。博士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传出毛茸茸的猫叫声。
姜渡走出塔的大门,搭上电车。
窗外掠过灯光斑斓的夜景,傍晚沉寂的气息浸透每一个人。学生站在过道里,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音乐顺着站直的身体通入脚底。
下了车,空气骤然清爽。晚风摇动树冠,簌簌声响仿佛栖息在树里未走的雨。露水沿梧桐掌叶淌落,冰凉的一滴。
小巷里藏了群流浪动物,黑漆漆地占领了垃圾桶。姜渡停驻脚步,仰望矗立在夜空下的公寓楼:巨人的肩膀拱托天穹中皎洁苍白的弦月,圆弧形的穹顶失重漂浮,悬挂着被城市灰尘呛死的星星。
进楼,爬上台阶,灰尘从梯井沉降,仿佛沙漏倒置后滞缓的流沙。积水蜿蜒淌下楼梯,斑驳暗灰色的泪迹。邻居毫无动静,也许今晚不必担心争吵或派对。
姜渡插进钥匙,推开门。
屋里没有开灯,黑暗如防尘布般罩住沉沉睡去的家具。从杂乱摊在置物架上的优惠券,一沓过期废纸,就可以看出居住在这里的人得过且过的生活痕迹。
电视打开,播放起租来的碟片。片头由暗转明,雪花般的光线照亮茶几上的袋装零食。
云霭吞没晚霞,孤独的夜降临了,随之而来是无所事事的时间。姜渡擅长消磨时间。厨房里煮起了咖啡,醇厚、苦涩的煤渣味,如同夜晚在舌尖上漫延。
姜渡回到客厅,栽进沙发。耳鸣里,她放空地躺了一会,从衣兜里取出手机,把闹钟定在早上十点。时间绰绰有余。
电视里的镜头切移。穹顶炙热无光,行刑柱矗立在遍天黄沙中,浸透鲜血与灰尘。欢呼声如浪潮,如风涌,席卷被绑缚在柱上、将被处决的人,口中颠覆通天塔的演讲。
这是三年前的纪录片,光碟上贴了条白色胶带,用记号笔写了片名。
——军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