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青书抬头看向莲儿。
月色里,白衣少女圣洁悲悯,恍如菩萨。
俞青书想起前日夜间。
莲儿被众女围在中间,声音平静地讲述今日见闻:小到绳结如何打得牢固,大到陈、卫两国大战,梁国如何夹缝求生。
彼时窈娘正被她挤兑得回不上话,羞恼地从莲儿身后探出头,朝俞青书瞪眼。
莲儿亲昵地拍拍窈娘搭在她肩上的手。那时她也是这样,月下白衣,如生菩萨。
但此时,莲儿平静的声音,只让俞青书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莲儿像是没看到俞青书惊恐的表情,俯下身来扶她。
温软的掌心搭上手腕上时,俞青书下意识地抖了抖。
“别怕,只是些血而已。”莲儿声音依旧平静,“若是遇上匪军屠城,血漫过脚背都是寻常。”
莲儿平静地说出如此酷烈之事,瞬间摄住了俞青书的心神。
她牵着浑浑噩噩的俞青书回了房,在众女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和七手八脚的帮忙下,为少女擦脸换衣。
正当莲儿为她包扎掌心的伤口时,忽然被她攥住手腕。
少女声线紧绷:“我们一起逃吧。”
房中霎时一静。
“你刚才……不在,”莲儿顿了顿,没提窈娘,“我们聚在一起,正是要说此事。”
莲儿说起大家已知的事。一是这次采选,乃国君偶得仙宝,欲以求仙。众女不过是国君取悦仙人的陪衬。二是今日外间打生打死,听喝叱声,也得知是为了仙宝。
她不知道仙宝到底是什么,只从郎官那得来只言片语,道是件十分了不得的仙家法宝,不知何故碎成许多份,流落凡间。得之献仙,能求仙人为之做一件事。
仙宝,一个可以向仙人许愿的信物。
没有人可以抵挡这个诱惑,包括她们。
“只不过,”莲儿的声音打断众人遐想,“我等凡人即便得了仙宝,如何知道是真是假,又如何求得仙人一顾?”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想要仙宝碎片的,定不只仙人。”
这世上,若有仙人,岂无妖魔?
女孩子们原本各有各的难处,有被家族抛弃的,有快饿死的,有逃婚的,否则谁情愿不吃不喝呆在高台上?哪国的奉仙台上没摔过宫女?今日又遭逢夺宝争斗,众人恐惧深甚,逃跑的呼声高涨。
但是现在,她们的主心骨告诉她们,现在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只要老老实实去王都,她们本就能接触仙宝。不用担心真假,不用担心匪贼来夺,不用担心无法通告仙人,不用担心招来妖魔——这些是梁王要操心的事情。
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响彻客栈。
——“掌柜的,你后院进贼了!哦哟哟,都是血,骇死人!”
堂中扒饭的碗筷声顿时匆促起来,院里都是关门窗的砰砰声,还有上栓上锁的咔嗒声。
一连串的脚步从堂前直奔屋后,夹杂着几句“晦气”“没完”之类的咒骂。
俞青书被这一连串声响吵得一个激灵,从诱惑中惊醒,对上莲儿那双一眼望不见底的幽深眼眸,心跳陡然加速。
风能勾勒每个人的轮廓,却勾勒不出心灵的形状。
她无从得知莲儿为何要打消众人逃跑的念头。
必须承认,莲儿说的那些,她很心动——只接触到一个仙宝碎片,她就获得了有关风的异能,那第二个呢?她是否会获得新的异能?若真有仙人降临,她有没有可能获得修仙机缘?又或者,请仙人送她回原来的世界?
“可是……”有人怯生生反驳,“这太吓人了。万一,我是说万一,梁王也没能保得住仙宝呢?我们梁国也不是大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说话。
房间再度安静。
莲儿忽然转向俞青书,问起窈娘。
俞青书垂下眼帘,看不到表情,说找到了,但被捅了胸腹,人很快就没了,又说窈娘走前如何叫疼,如何喊娘。
众人沉默——即便是逃走,现在外面也不安全。
良久,莲儿轻声叹息:“孩子太疼了,总是要找娘的。”
晚间,众人睡下。窗外的风适时地吹得树响沙沙,掩盖房中动静。
俞青书猫着腰,带上自己的小包袱,小心溜出房间。
——你说不跑就不跑?第二个仙宝再诱人那也得有命碰。咱现在也是有金手指的人了,再不跑等进了王畿就晚了。役兵是服役来的,打工人经常摸鱼还好说,畿兵那可都是护卫王都的精锐,到时候可就真跑不了了。
离开客栈后,俞青书连夜背着窈娘的尸身去附近林中偏僻处埋了,可惜没工具,立不了碑牌,只能用几块大些的鹅卵石堆成特殊形状做记号,想着日后自己若有能力了,就来帮窈娘迁坟。
三日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出现在王都城门外。
小乞丐挠挠头,把头发抓得更乱,拄着根拐棍,背着破布袋,一跛一跛地混在流民聚集的棚区里,并不显眼。
此人正是俞青书。
她的长发已经趁夜用石片割了个狗啃状,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涂着泥灰,绸衣罗裙也跟农户换了麻衣。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时狡黠一动,显出跟旁人的不同来。
风带来各处消息。
什么癞头张三偷东西,疤脸李□□湿痛,南方拜老爷,北方信老母……乱七八糟的信息中,并没有跟仙宝有关的消息。
想也是,这种事情,岂是饭都吃不饱的流民和乡人们日常会谈论的?
俞青书不死心。
她一跛一跛地走到官道大路边,一屁股坐下,作沿街乞讨的架势。
此处接近城门,大路上都是往来王都之人,比起棚区的鼠窃狗偷更多谈论时局消息,诸如梁王老废物,储君小废物,粮食歉收,流民蜂起,卫国索贡,玄定真人……
俞青书精神一振,顿时支起耳朵。
那日在客栈,就听人谈论仙宝时提到过这个名字。
——“卫国大祭,玄定真人果然来了。听说那日仙人御剑按落于高台之上,剑光荧明,奉仙台上一片蓝印印的寒光,云章宫外六月飞霜,纷云落雪,很是一番奇景。”
“唉,不知仙人到底应了卫王何事。那卫王实非仁德之主,只怕又要生灵涂炭。”
“世道不太平啊,只盼仙人快些将那不祥之物收走。”
“仙宝灭世只是传说,我只怕这玄定真人本身就是不太平……”
总结一下。
仙宝有灭世之能。
碎片是不祥之物。
玄定真人能飞,不是江湖骗子,是真仙人。他在收仙宝碎片,为了收碎片,会答应为献上碎片的人做一件事。
嘶——俞青书直嘬牙花子——这可真是一出大戏!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夺宝小说,但那都是一个力量体系内的。抢到玉玺不等于直接当皇帝,光有至尊魔戒也没法征服世界,真有屠龙刀也号令不了天下……而凡人得到碎片,就真能让仙人帮你完成愿望!这种情节大多数时候只出现在儿童故事里,因为稍微现实向一点的在这种不平衡的力量体系下都会崩。
按这种说法,这个玄定真人岂是不太平,简直是魔神一般的存在。
话说回来,其他仙人呢?总不会只有这一个仙人吧?而且,仙宝碎片若果真如此重要,那引来的也不应该只有仙人。这点莲儿都能想得到,别人想不到?
这里肯定还有很多她还不知道的细节。
又坐了会儿,没有更多消息。
肚子都等饿了,俞青书起身,像之前那样凭着对微弱气流的感应,总能第一时间“捡”到被人不慎掉落的铜板。她也不贪多,每次捡到两个就停手。一个买炊饼,一个收起来。她现在已身怀五个铜板之巨款,更需小心。
囫囵啃了个炊饼,俞青书又开始在棚区游荡。
她在等,等莲儿她们的出现。
这批采女就是为了仙宝采选的,采女们出现,定然能引起相关讨论。
其实她这一路都是尾随采选的队伍走的。她们走官道,她走山道,差不了几日。
莲儿的说辞到底还是诱惑到她了。仙宝碎片的消息就在眼前,她想回家也好,想获得更多异能也罢,都得来梁郢。作为梁国王都,这里有最接近仙宝的消息。
等来采选队伍前,先等来了一场雨。
失算,刚才听到李□□湿痛就该先找地方躲雨的。
夏日午后的阵雨,遮天蔽日,来势汹汹。俞青书只觉一下被雨水糊住了五感,一切景象都灰茫茫一片,一切声音都被轰鸣的雨声淹没。市井间的烟火红尘都被这泼辣无赖的大雨擦除,除了水腥气和土腥气,什么都没有。
她的那点小风,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雨幕中忽然伸来一只大掌,五指弯曲如爪,一把抓向俞青书的肩膀。
俞青书下意识向后飘退,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爪。
“咦?”那人一顿,随即眼中贼光大盛,“果然有点门道。”
俞青书的体术上限就是广播体操,得了异能后也不过是多了点有风相助的轻捷,和基于气流变化的预判,哪里是这种有备而来的江湖人的对手。
更何况此时大雨削弱了感应,俞青书躲不了两下,就让那人扣住肩膀,卸了关节,跟拎小鸡崽一样抓了回去。
俞青书被扔进近旁的矮棚中。
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身上剧痛,肩上也剧痛。
棚中脏乱昏暗。抓她的是一壮一瘦两个人,都是一脸匪气。
她蜷缩在地上,一边疯狂回忆自己哪里惹上的麻烦,一边佝偻起腰身,连连讨饶。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的就是个穷叫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啊。”
“什么都没有?你再好好想想。”
看来不是图消息,而是图东西。
俞青书赶紧用那只没脱臼的手伸进怀里掏摸
那两人屏息静气盯着她。
掏摸半天,哆哆嗦嗦抽出手,小心翼翼摊开掌心。
——五枚铜板。
“妈的居然敢耍老子!”
俞青书赶紧抱头,硬挨了几脚,嘴上倒豆子似的开始乱秃噜:“真没有啊,这是我全部身家。我,我还知道一个,这儿有个人叫癞头张三,偷了好多银子……”
“哈哈哈哈——”
棚中响起壮汉的大笑。
“三儿,你看你,手脚不利索,露了行迹。回头领十棍——奇怪了,难道真抓错了?”
瘦汉张三转身拎来桶水。
哗啦——
俞青书被浇了一头冷水。虽是夏日,也不禁凉得一哆嗦。
“头儿,你看,就是这人。我癞头三的眼睛,从没出过错。”
“还真是,就是比画上更小些。”那壮汉对着俞青书上下打量,啧啧道,“可惜了这上等的美人胚子,否则还能卖不少钱。”
画?什么画?
“算了老三,时间不早了。”贼老大拍拍腰上玉珏,“问不出就别问了,上头催来了,先杀了交差。”
不是,你们不是要东西吗,怎么忽然改要命了?
俞青书哀求对方让她做个明白鬼,可这两人像是忽然开始着急赶时间,一把朴刀直向她心口扎来。
不是说反派动手前话都很多的吗?
俞青书绝望之下孤注一掷,大叫一声“仙宝”,刀口停在她心口前,只余半寸。
赌对了!
“我,我知道一块仙宝碎片的下落。只要——”
俞青书的虹膜上,映出一道荡漾如水的青光。
青光中,两个贼汉身形顿住,眼神凝固。下一秒,他们的脖颈间缓缓浮现出一道极细的红线,鲜血汩汩涌出,相继软倒在地。
俞青书惊魂未定,大口喘息,抬头望去。
只见棚外金灿灿一片,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骤雨初歇,风卷起浓重的水气,如烟似雾地在日下翻涌出濛濛虹光。
虹光里,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玄衫,背着柄长剑,身如孤松,风姿超拔。
缓步向她走来。
走得近了,方看清他小麦肤色,浓眉大眼,长得修长茁实,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
“可有伤到?”少年把她扶起来。
俞青书刚缓过口气,下意识顺势撑起身,肩关节处立刻传来钻心剧痛。她痛哼一声,重新倒仰下去,随即被一个坚实有力的臂弯环住身形。
少年嗓音干净,轻声哄道:“忍一忍。”温热的气息拂过鬓边湿发,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
一下剧痛。
俞青书还没来得及叫出来,便听少年道:“唐突了。”
关节接回去了。
“多谢……”
俞青书本想说“多谢少侠相救”之类电视剧里学来的江湖场面话,但对上少年专注的眼神,忽然卡壳了。
“我……”
“我姓李,行十七,你可以叫我十七。”少年眉眼有些天然的冷冽,但看向她时十分温和笃定,“你叫什么名字?”
俞青书张张嘴,然后把“俞青书”三个字咽了回去。这人一定听到她刚才喊的那句话了,只是不知道听到了多少,还是全都听到了。
她呼吸有些发颤:“我……姓舒,叫舒青鱼。”
李十七的笑容大了几分,显是十分开心,眼睛都亮晶晶起来。
他朝俞青书伸出手臂,示意她搭上来:“青鱼姑娘,我带你找个换洗的地方,免得着凉。别怕,玄定师兄就在前面,你知道碎片下落,可以用来跟他换一个愿望。”
李十七挑中一户看着较为整洁的人家,付了妇人几钱碎银,让俞青书进去换洗。
参差不齐的断发被绞理整齐,换了身干净衣裳,收拾出一个圆脸丱发的可爱女童来。
俞青书站在水盆边,对着倒影心中疑惑——刚穿越时她记得她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现在怎么看着变小了三四岁?
妇人拿了李十七给的伤药,小心为俞青书擦拭,俞青书则在摇篮边逗小婴儿。
看婴儿挥着小肉手咿咿呀呀地流口水,俞青书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开始思考现在的处境——
以仙宝碎片为中心,现在有这么几条线索:
一是玄定真人和李十七,他们在收集碎片。这是最重要的一条,也是要抱紧的大腿和回家的希望。目前看似乎不难相处。
二是画和玉珏,似乎有组织要杀她,甚至杀她比获得碎片更重要。这里李十七出现的时间太巧了,不知是否有牵连。不能排除是玄定真人要诈她。
三是莲儿,采女队伍的隐形首领,众女对她似乎有迷之崇拜。她要带着众采女去王都,但目的成谜。这条跟她关系最小,优先级排最后。
从妇人家出来,李十七带着他往官道上走。
正走到官道边,听得磷磷车马声。
俞青书抬头,看见采选的郎官正骑马走远远走来,身后是两队役兵和几个畿兵护卫着五驾马车。其中一驾马车的竹帘拉起,一白衣少女正探头张望。
是莲儿。
俞青书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
李十七微微侧身,挡在俞青书和车队中间,柔声问道:“可是看见了不愿见到的人?”
俞青书: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这时,身边传来交谈。
“无生老母……”
哦,信老母的又在传教了。前头还听到个信老爷的在抱怨,说信老母的本在北方,怎么跑南方来了。
“……孩子太疼了,总是要找娘的。”
俞青书猛地抬头!
往马车再看,帘子已经放下。
“青鱼姑娘?”
俞青书回神,对上李十七关切的眼神。
“那个车队……是梁国采选的女子。”她的声音有些飘忽,“要和碎片一起献给你师兄。”
李十七眨眨眼,“啊”了一声,显是有些意外,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师兄岂是那等贪恋美色之徒!定是先前出手,救了个失足摔下高台的宫女,让凡人误会了。”
还是个急于维护师兄声誉的好师弟。
可惜你师兄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大雷,贪不贪恋美色都无所谓了。
俞青书想起死去的窈娘,再不说话。
见到玄定真人时,李十七不知为何退下了。
玄定真人一身白衿玄衫,没有神仙画上那样华丽的冠帽璎珞,很是素净。只有腰侧玉佩宝光隐隐,身后长剑寒芒逼人,彰其不凡。
他趺坐在上首,闭目垂息,神态渊静。只手中不停摩挲一管短笛。
俞青书此刻站在房中,对风的感知完全消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领域。
这就是仙人吗?没有夺目神光和琳琅宝器,只是闭着眼睛,静静坐着,就如山岳般压在人心头,令人战栗。
玄定真人,她目前所知此方世界唯一的超凡大能。
俞青书紧张得手心冒汗,只好盯着那短笛猛看。
短笛不过寻常苦竹削成,但养护得极好,笛身润泽如玉,想是时常摩挲。笛尾系着褪色的飘穗,颇为简朴。
半晌,玄定真人终于将短笛放到一边,缓缓睁眼。他的眉目和李十七很相似,只是更冷些。
他声如冰磬,大夏天的听得人都想打冷颤。
“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是,阿青,湖水好冷,湖底好黑。
我会死的。
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你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