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睦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
她将副驾的座位放低了些,从包里掏出警务终端:“小刘,开慢点,等等后面的车。”
小刘和吴纪聊得挺开心,应了一声,车速逐渐慢下来。
“吴先生,在沛川港能把房地产做到这么大真挺难得的。”
“是啊是啊,以后咱要是攒够首付了,找您买房能打个折不?”小刘被唐睦肘了下,笑嘻嘻的。
吴纪笑了笑,有些心神不宁地打量着公路两侧:“好说,都好说。”
唐睦点开警务终端。
“按规定,方便再看一下您的身份证吗?就跟终端信息再核对一下公司名称,走个流程。”
“应该的。”吴纪了然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我懂”的神情,伸手准备探向自己大衣的口袋,指尖却落了个空。
他表情一僵,低头看着身上那件薄薄的马甲,唐睦捕捉到他骤变的脸色,身体微微侧转:“怎么了?”
“没什么,瞧我这记性。”吴纪摇摇头,眉头紧锁。
就在唐睦准备再次开口时,吴纪竖起一根食指。
不知何时起,外界的声音已经消失。
浓雾如同有生命的实体,在车窗外无声地翻滚、蠕动,连绵的盘山公路不见了,远处连绵的、飞檐翘角的模糊轮廓无声无息地逼近。
妇人哎哟一声。
“瞧我这眼力见,师傅莫不是叫那盘山道颠伤了筋?”
妇人不等回答,已扬声朝街对面药铺喊:“小石头,把曹郎中削好的那根黄杨木拐杖取来,要刻了云纹的那根!”
铺子里一个扎冲天辫的娃娃应声跑出,吭哧抱来根油光发亮的拐杖。妇人接过,递到车门边,竹节似的木纹在日光下泛着暖光。
“您拄着试试,镇上车马行的老师傅们都夸这木头趁手。”
老张迟疑着接过,掌心摩挲过温润的纹理。他小心将重心移到右腿,预想中的钻心痛楚没有来,只余酸胀。
雁安来目光在他腿上停了片刻,鼻翼轻轻翕动,他闻到了一股带着木料新削开的清涩和混着油蜡的味道。
“怎么办?”
老张侧了下脸,低声询问雁安来,雁安来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示意跟着去。
一切的转换无声无息,仿佛他们从始至终,就乘着这辆颇显体面的老爷车,颠簸着驶入了这座水墨景致的江南小镇。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妇人见老张能迈开步松了口气:“街坊们叫我六婶,我是顾家的总妈,顾先生早就叮嘱过有贵客要到,须得接待周全,免得叫人笑话。”
她说着把目光收回来,落在老张腿上:“师傅,脚底下要留心的嘞,石板头滑得很,崴一回还算小事,再崴一回呀,可要去郎中铺里讨苦头的。”
老张杵着黄杨木,拐杖在石缝里磕出沉闷的笃笃声。他面上作出个镇定模样,脚下却仍虚着。
雁安来站在日光里,身后的白墙显出他高挑挺直的身形,一手虚浮在身前,臂间挂着一件大衣。
风吹得发丝在颈侧打转儿,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他似乎对什么都新鲜,看完这个看那个,他看东西有点慢,反应不太过来的样子。
晾晒的布帛在他身后扑啦啦响,水珠从竹竿滴落时,袖口被风灌得鼓荡起来,露出半截雪白里衬。
女孩子们憋着笑挤作一团,掩着嘴角窃窃私语:“真是比年画里的宝玉少爷还俊。”
老张闷头跟着六婶走,雁安来一步三停地跟在后边。
“《申报》新到!”
“江上涨水,昨夜渔灯迷途——”
报童奔过石板街,怀里抱着一捆潮气未散的报纸,六婶抖了抖围裙,只轻轻叹道:“不得安生。”
好像忘了什么……
雁安来神情微动,他回头,朝着刚才的槐树望去,六婶叫已经来人将老爷车开去了其他荫凉地,槐树毫发无损,原本躺在树荫下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只是在靠近的河岸多了两具仰躺的溺尸。
他曲起胳膊,肘了老张一下,老张顺着他下巴微抬的方向望去。
老张咽了口口水:“他们是……”
雁安来点头。
“可怜人哟,大约是昨夜撞了引路鱼,被水猴子缠住了,咱这镇子临水,年年如此。”六婶叹道。
帘布底下,担架横着,两具尸体静静叠在一起。皮肤发白浮肿,青紫泛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衣襟边挂着缕细草,他们只是昨夜从水里捞出来的倒霉蛋。
似乎每个进入这江南水乡的人都被赋予了特定的身份,尸体也不例外。
六婶带路走在前头,老张拄着拐杖跟在身后,脚步有些虚,低声同雁安来咕哝:“这到底是撞鬼了还是穿越了……”
雁安来正一双眼睛黏在一家油条铺上,闻言抱臂仰头,摩挲了下下巴:“嗯?穿越的意思是……”
老张觉得雁安来也不是正常人,他搁这儿问一个把脑袋泡坏的傻子又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呢,于是他眼珠一转,走快了些。
六婶看着快要超过自己的老张有些莫名:“到了师傅,别走了,到了!”客栈就在左手,蝉声渐高。
她热得擦了擦汗,喘着气引人往里走:“师傅您这,崴了脚还能走那么快,真是……”
老张越过雁安来,拄着拐杖迈过客栈门槛,木拐咚地磕在青石门槛上,震得檐下鹦鹉扑棱翅膀嚷道:“崴脚佬喝鱼头汤!崴脚佬喝鱼头汤!”
六婶撑膝喘了口气,指着鹦鹉笑骂:“你个臭学舌的,几时教过你这偏方?”转头见老张已自行蹭到楼梯口,忍不住啧啧称奇:“师傅这腿脚,真是利索。”
能不利索吗?
方才还汗津津地以为自己要变成瘸子,转眼被压碎的腿骨就愈合了,是个人都得蹦跶两下,雁安来眯着笑眼,心中腹诽。
楼梯口“吱呀”一响,一个矮壮的中年汉子慢悠悠走了下来,头发剃得板寸,额前抹层发油,鬓角压得服帖,露出一张圆阔的脸,灰布长衫扣子绷得紧紧的,胸口到腰间鼓起一块圆滚滚的大肚腩,走动时微微颤着,雁安来瞧着像案板上搁的面团。
“哎哟,这不是六婶?稀客!”
他手里抓着一只算盘,脖子上挂着条旧铜链子,链子头拴个黄铜烟嘴,一摇一晃,眼睛像两道月牙。
“顾先生早打过招呼的,给贵客们准备的上房都收拾得妥妥的,热水也烧着呢!”
堂里正热闹。三张圆桌都坐了人,有过路的生意客,推着草帽在桌边大声谈价,也有赶集的村夫,端着酒碗吹嘘自家田里今年的稻米收成。
客人正抿酒嚼肉,见掌柜下楼,有人高声调笑:“掌柜的这肚子,怕是又添了几斤银子肉!”引得一阵哄笑。
掌柜拍拍肚皮,半真半假嘿嘿两声:“宁可长在肚皮上,也不叫账本亏空。”逗得满堂人大笑。
他眯缝的眼睛落到两位“贵客”身上,戴着司机帽的那个年纪大约三十六七,拄个拐杖站在楼梯口。
脸庞方正,眉毛浓重,肤色晒得黝黑,眼角有细纹,神色里透着一股子老实劲儿,看着就是个靠辛苦力气吃饭的正经顾家男人。
再看另一个,清瘦挺直,俊俏得赏心悦目。
头发修得好,衣料也讲究,瞧着像外路来的有钱阔少,这样的人花钱可不手软,可模样太招眼,万不能叫镇里那些地痞军爷撞见。
雁安来侧着脸,在看窗外街沿边的杀鱼摊子,那汉子手起刀落,鱼肚子破开,腥甜的血水顺着木案板流进瓦盆,溅起一层白沫。
一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他回头,就见掌柜那双眯眯眼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先盯了脸,再扫到肩背,最后落到鞋面,像要把他从头到脚估个价。
老张在旁边看得心慌,拄着拐杖往前杵了一下,一米八五的大高个也只能将雁安来遮个半扇,他清了下喉咙:“这一路颠簸得很,还是先上楼歇脚要紧。”
六婶眼睛亮亮的,环顾了一圈,笑吟吟接话:“是啊是啊,快些叫小二领顾先生的客人们上楼,别站在风口吹了。”
堂里几桌客人本就盯着看,此时忍不住低声笑出声来。有人捧着茶碗,半掩着嘴调侃:“哟,上海来的少爷哩,怪不得生得那般标致!”
“哪家少爷呀?咱这水镇蚊蝇多,房里记得吊细纱咧。”另一人接口,引得一阵哄笑。
雁安来闻言下意识点了下头:“多谢关心。”
老张气得吹胡子。
吊细纱?这是姑娘家房里的讲究,被人扣到雁安来头上,分明就是没分寸的取笑。
他瞅着雁安来,换作寻常小伙子,被当众扯笑准得炸毛,可这人倒好,事已关己高高挂起,任人嚼舌头也不恼,他心里暗骂:失忆也不能这般不争气啊!叫人看着都急。
实际上雁安来根本不知道几人到底在调笑谁,他也并不觉得被调笑漂亮得像女子有什么问题,每个人的反应和表情都让他费解,他没有感知到恶意,于是并不在意。
掌柜忙摆手,满脸堆笑:“客人莫怪,都是些嘴碎的乡里人。小二,快来带客上楼!”
穿着白背心的小伙子应声跑过来,弯腰引路。六婶在后头催促:“快快快,水都打好了,屋里凉席翻过新的,楼上安静,二位歇下才是。”
老张拐杖“咚咚”敲在木板梯上,雁安来左右望着,手一寸寸抚过沾灰的楼梯扶手,不紧不慢地跟上。
路过牌桌时,还有人往老张兜里塞了把南瓜子:“先生莫恼,咱们镇就爱闹新客!”瓜子哗啦啦落进兜袋的声音淹没在堂倌的吆喝里。
“天字房热水送到——”
老张拧着眉头,侧脸看了眼雁安来,他还杵在那里没动。
“走了,小兄弟。”
他张口提醒道。
这句话像是摁下了什么开关,楼梯口的温度霎时降了几分。
堂间的喧闹小了些,只剩杀鱼的汉子还在窗外唰唰刮鳞,堂客茶碗半举在空中,刚在吆喝的堂倌不叫了,吹拉弹唱声也小了。
六婶笑眯眯地看过来,眼角细纹在昏黄油灯下被拉得极深。
她慢吞吞地,拖着嗓子,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嚼。
“……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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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崴脚佬喝鱼头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