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搞什么。”
老张压下心里的惊慌,双手握紧了方向盘。
刚在闲谈的医生皱起了眉,他扫了一眼窗外昏沉的天色,又看了看状态异常的导航和紧张的老张,就着后排的安全带向前依了点。
“别管导航了,看好路慢点开,就这一条道,错不了。”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脊椎末端窜上来,攥紧了他的呼吸,他不由自主地屏息。
这种无法言喻的、源自本能的恐惧,远比溺水的慌乱更甚,直觉告诉他好像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停车……”
护士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微微倾身过来,目光投向监护仪的屏幕,眼神柔和:“不要紧张,你的状态很好,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到医院了,好吗?”
不好。
他回以抗议的眼神。
头顶被对方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护士眼神温柔,道:“你让我想起我的弟弟,他也是个很勇敢乖巧的乖孩子。”
“……”
我并不乖巧。
心里想着,他视线越过护士的手臂落在旁边的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数字正在攀升。
自己手臂上的汗毛正在缓缓立起。
“是留置针碰到了吗,我帮你调一下吧。”她借着辅助灯的光,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背。
92...98...105...110...
“放轻松,小朋友,只是天气不太好,导航故障了,没事的。”护士一双圆眼弯起,冲他露出一个笑,开口安慰道。
不是的。
有东西,越来越近了,簌簌的。
她一边安慰,一边习惯性地抬眼去看屏幕,她的目光定格在那里。
雁安来注意到了那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开来。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九十二?
他记得刚才一瞬瞥见的似乎也是这个数?情况没有变好,但也……没有变坏?不是已经一百一了吗?是降回去了?哪有这么凑巧……
还没来得及细想,护士再次开口,语调、音量、甚至每一个字的间隔,都与前一次毫无差别。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
……
“很好。”
她不再看他,目光仿佛锁死在那一块小小的屏幕上,嘴唇机械地开合,一遍又一遍,复诵着同一句话。
那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与车外翻滚的雷声、车内导航的警告、以及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皮发麻。
那只放在他手背上的手,正在变得冰凉僵硬,阴冷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进他的血管,与他体内因恐惧而奔流的血液对冲着。
而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倾身的姿势,嘴唇以完全相同的频率开合,吐出那串不变的音节。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车仍在行驶,雁安来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孟宁?”
医生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护士的名字,后排仪器正在高频报警。
没有回应。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司机老张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了一眼,只看到护士僵直的背影和躺在担架上,呼吸急促的雁安来。
“后面在干什么啊?”老张有些冒汗。
风声呼啸着,天色越来越阴沉,他有些看不见前面的路。
医生的身体绷紧了,他不动声色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
护士的手像是枯枝,发狠地攥着雁安来那贴着留置针的手背。
他闻到了一股甜腻中带着腐烂的异味,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松手,孟宁。”医生压低声音,急促地对司机说道,“不对劲,靠边停车。”
“停不了,我……我踩不动刹车!”
“想想办法。”
老张侧头:“我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一刻。
“啪。”
那盏辅助灯,连同着光亮微弱的灯带骤然熄灭。
黑暗吞噬了一切。
“血氧饱和度,九十二,很好。”
导航的报错和仪器的滴滴声骤然停止。
思绪万千的三秒,一只青白阴冷、指节瘦削的手,从护士身后的阴影中缓缓伸出。
噗嗤一声,一簇幽蓝送入了原本黯淡无光的辅助灯灯罩中。
像一个从漫长沉睡中醒来的古老存在,漫不经心地点亮了一盏油灯,车内顿时多了一道摇曳、诡谲的幽蓝光源,稳定而冰冷地弥漫开来。
一道高大宽阔的影子倏然立于护士身后。
雁安来的心脏仿佛被攥紧了,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那一瞬的心悸和窒息却让他连喘气都困难无比。
枯树的影子映在对方脸上,看起来有些骇人,他歪了下头。
一只狭长的幽绿眼眸露出。
“找到……”
声音低沉,混杂着蛇类的嘶嘶声。
护士的脸开始缓慢地剥落,皮肤像受潮的墙纸一样卷曲开裂,露出底下溢着浓稠鲜血的深红,她的眼珠昏灰泛白。
雁安来的记忆是纯粹的空白。
在这之前,“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就一直像迷雾一样笼罩着他,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雁安来。
谁取的?他不知道。
手背的留置针被护士掐得生疼。
那高大的身影倾身俯下,雁安来能感觉到对方的长发铺散开来,冰凉的,落在自己的肩颈和手臂。
“滚开。”雁安来被系带束缚着,咬牙道。
冰冷的鼻息喷在耳侧,这种感觉。
像是被一条巨蟒紧紧缠绕着。
“安……”
嘈杂的嘶嘶声再度响起,他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搅得雁安来脑里一片混沌,意识逐渐涣散。
酝酿已久的蓝紫色雷团终于无声地炸亮,将车内照亮一瞬。
雁安来看清了对方脖颈上一圈圈的棘刺锁链和下方密密麻麻的狰狞疤痕。
山雨欲来,狂风大作。
对方的动作微顿,眼神中有被打扰到的不耐和忌惮。
饱含深意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僵持片刻,他挥袖隐入一片黑沼之中。
车顶的内部随即开始塌陷,露出锈蚀的金属骨架,车壁的漆皮疯狂脱落。原本锃亮的医疗仪器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锈迹,屏幕碎开。
雁安来的双眼终于聚焦。
他惊觉自己方才好久都没有呼吸过了。
方向盘在老张汗湿的手中猛地一滑,车身剧烈颠簸。
整个人被惯性甩向一侧。医生慌忙用手死死抓住扶手,掌心与金属擦过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吱呀”,这声音在死寂的车厢内如同哀鸣,清晰无比。
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响起,缓慢、匀速,像是颈椎骨在被迫错位,护士的头正以一种匀速的、一帧一帧的速度向医生的方向转动。
那只按在他留置针上、冰凉僵硬的手收紧,痛意袭来,他甚至不用低头就能想象到自己的手背是怎样一副惨状。
原本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山林黑影消失了。
……开出山了?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雁安来几乎凝固的思维里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医生近乎绝望地祈求着,下一秒就能看见翻过山头后那片熟悉的、灯火流转的港城天际线,那该是慵懒而繁华的海滨,有着咸湿海风和闪烁的霓虹灯光。
绕过了最后一个弯道,终于要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了!
医生却没有听见来自港口轮船的低沉汽笛声。
路感变了。
车头撞入了一幅色调阴郁的江南古画。
轮胎碾压的不再是粗糙的沥青,道路变得狭窄,崎岖的地面将轮胎硌得发响。
一片青灰色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显出形状。
白墙黑瓦,几株垂柳纤长枝条低垂,柳枝下露出一段拱桥的优美弧线,倒映在桥下墨绿色的水面上,拼出一个完整的圆。
临河的雕花窗棂紧闭,飞檐翘角间零星点缀着几盏昏黄的灯火。
这绝非港城。
老张惊慌地扫过挡风玻璃,只见前方不到百米处,立着一棵无比粗壮的老槐树,而他们正以疾驰之速向前撞去。
他下意识地、死命地去踩刹车,医生顾不得那黏在身上的阴冷视线,哑着嗓子,竭尽全力克制来自灵魂深处的尖叫:“刹车!”
刹车踏板踩下去的感觉软绵而空虚,速度反而越来越快,轮胎在石板上发出无力的悲鸣。
“刹不住!”
亮着大灯的车头怒吼着,伴着过荷的低沉引擎声,狠狠撞向镇口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巨响撕裂了死寂。
时间被拉长,医生侧头,对上了护士微笑的正脸。
多么饱含恶意的一双眼睛啊,只是对视一下,就如同身受诅咒一般,让人脊骨生寒。
“轰——”
巨大的惯性将护士和医生抛离车内。
他们的身躯失去了重量,冲破了挡风玻璃。
整个世界猛烈地震颤。
老张被瞬间弹出的安全气囊迎面包裹,他哼了一声,无声滑靠在驾驶座里。
尖锐的耳鸣声在雁安来耳边持续地嗡鸣,车厢内那盏一直亮着幽蓝的辅助灯闪烁几下,倏然熄灭。
另一盏略显昏黄的应急灯啪的一声亮起,驱散了车内的阴冷蓝光。
担架被牢牢地束缚在地面设置的轨道之中,他极其幸运地没有被惯性掼飞出去。
风声变得真切,穿过破碎的前挡玻璃,带来一丝微凉的泥土气息。
他侧过脸,目光透过扭曲的车身向外投去。
车头深深嵌入老槐树虬结的根部,车尾微微抬起,躺着的担架向前倾斜 这个角度,恰好让他能越过变形的驾驶座,看清车头前方那片景象。
医生面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昏沉的日光勾勒出他的轮廓,身下一片缓慢洇开的湿红。
护士仰面躺在一侧,那抹非人的微笑尚未完全散去,脖颈九十度弯折,双眼未闭。
槐树巨大杂乱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裹尸布,静静覆盖在两具尸体之上。
雁安来胃里一阵翻滚,他想移开视线,却被束缚带死死固定住,他被困在这里了。
“咳咳。”
难受地咳嗽出声,想要看看司机的情况如何。驾驶座上那颗头低垂着一动不动,没人能帮他,他必须自己挣脱。
他尝试扭动身体,但束缚带锁得很紧。
目光落在自己被固定的手臂上,那里因为撞击,手臂与卡扣之间出现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他屈伸着被卡住的左手腕,每一次动作,都让那枚错位的针头在皮下更蛮横地撕扯,剧痛尖锐清晰,冷汗瞬间沾湿了他的鬓角。
在一次竭尽全力的猛拽后,针头连着一段软管从他手背脱离,带出一串血珠。
他攥紧那根针头,抵在腰间那条束缚带上,反复锯割同一个位置。
弄断它,或者死在这。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昏沉和无力吞噬时,那根被反复折磨的织带上,终于出现了几根断裂的纤维缺口。
他换了口气,正准备继续时,驾驶座方向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
“真是操了……”
老张摸着剧痛的后脑勺,恰好透过碎裂的前窗看见眼前两具尸体,胃袋一抽,一股酸液瞬间涌上喉咙口,他猛地捂住嘴,干呕了一声。
所有昏沉被碾得粉碎。
坐车一定要系安全带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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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