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各方人马都默契地选择一拖再拖,可顾长坤的死讯终究还是乘着夜色传回了都城。
说来也怪,往常这个时候,顾老爷子早该睡下了。
偏偏这天他总是没来由地感到心气不顺,以至于连一贯服用的安眠药都失去了效用,压根无法让他产生半点困意。
直到一轮弯月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中,惺忪的睡意好不容易涌现几分,却又被院子里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给彻底击溃。
顾演军缓缓坐起身,略显沙哑的嗓音中透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压,“出什么事了?”
负责照料起居的生活助理很快就闻声走进来,可他杵在床边站了半晌,始终支支吾吾地不敢开口。
庭院中的暖黄色地灯彻夜长明,即使房间内的顶灯没有打开,顾演军也能看清他这幅神情哀戚的面孔。
“到底怎么了。”老爷子一边沉声问着,一边有些不悦地板起脸。
哪怕是在过去那个群狼环伺的时代,他顾演军也能以一己之力领着整个家族一步步走上金字塔尖。
现如今,顾家在都城虽然还不足以和那些根深蒂固的老牌贵族相提并论,但绝对是新兴势力中最顶尖的那一批。
从大风大浪中都能走出一条阳关道的人,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江、江州那边刚传来消息。”李助理暗自确认过口袋中备着速效救心丸后才开口说道,“长坤少爷今天下午在宿舍里…在宿舍自缢身亡了。”
“尸体经由法医辨认过,现在被暂时安放在当地的殡仪馆。”
“先生和太太已经连夜定机票飞去江州。考虑到消息还未经查实,他们还是决定先不要惊扰到您,这才让外面的人悄悄做着准备...”
他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时刻观察着顾演军的神色,若是发现半点异常就会立马联系医生。
好在顾老爷子的身体还算硬朗,即使神情凝重得像要杀人,脸色却没有出现太大变化。
“胡闹!”他冷着脸喝斥了一声,随后便毫不拖沓地起身下床。
李助理见状,连忙把提早准备好的衣装挪过来。
不出三分钟,顾演军就拄着实木手杖朝外走去。
李助理提着公文包匆匆跟上,“目前从都城飞往江州的最早一趟航班是在两个小时以后,需要为您联系航空公司安排好私人飞机吗?”
“不坐飞机。”顾演军步履不停,手杖触及青石板地面,每一下都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沿最短的路线,让人备好飞船,我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江州。”
距离超能力驱动飞船问世已有五年,可这项技术至今依然只运用于短途救援类的工作中。
究其原因,并不是飞船的制造有多么困难,而是飞船驾驶条件极为苛刻,即便是A级以上的超能力者,同一天也最多只能驱动二十七分钟。
然而,能够达到这种水平的超能力者显然更乐于在其他领域发光发热。
因此便逐渐造就了这项技术迟迟无法得到大范围应用的尴尬局面。
“这...”李助理先是在脑海中飞快地考量起事情的可行性,心里有底后才接着应声,“好的。”
凌晨四点十四分,赛恩斯学院高中部的行政楼内几乎亮如白昼。
专门用来接待宾客的会议室中气氛正低迷,长桌两侧座无虚席。
除去正副校长之外,各年级的年级主任与精英班教师均已到场,此刻所有人脸上都是一派愁容惨淡的模样。
位于会议桌另一侧的顾鹤阳更是面若死灰,却还不忘安抚着泣不成声的妻子。
一时间,就连坐在他们身旁的各位教育厅领导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张嘴。
漫长的沉默总会走到尽头,斟酌许久后,邓宁率先表态,“顾先生,顾太太,关于顾长坤同学的事情...我们也深感遗憾。”
“如果警方的后续调查工作有任何需要配合的地方,我院一定竭尽全力提供帮助。”
话音刚落,跟随顾氏夫妇一道赶来的律师便冷着脸接道,“邓校长,配合警方进行调查是您方应尽的义务。我方将会依法保留一切追究责任的权利。”
邓宁面不改色地点头,“这是当然。”
直到这时,顾鹤阳才抬起头,双眸通红地望向对面,“邓校长,警察说...我儿子是自杀?”
面对他的提问,邓宁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回道,“根据目前所掌握到的线索来看,可能性较高。”
“你知道顾氏集团每年增长的财富总量有多少吗?知道全世界共有多少位精神系超能力者吗?知道从异兽潮爆发中心存活下来的概率是多少吗?”每问一句,顾鹤阳的嗓音就不自觉提高一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儿子为什么会自杀?”
这一连串的提问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在场没有人会听不出来。
当他们得知顾长坤自杀的消息时,第一反应都是将其当作一个恶劣的玩笑。
怀揣着同样疑惑的人们,自然是无法给出答案,因此,偌大的会议室内再度陷入沉默。
而在同一时间的江州市公安局之中,也恰好出现了相同的质疑。
“顾老先生。”段霖一边恭恭敬敬地喊着,一边抬手为他奉上杯热茶,“您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市局对这件案子也投入了极高的重视,自杀只是我们根据当前案情所得出的初步推断。”
顾演军面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叠着搭在手杖顶端,丝毫没有要伸向茶盏的意思。
尽管他久久都不置一词,可站在现场的人们却无一敢松懈半分,纷纷小心打量着这位都城权贵的脸色。
半晌过后,顾演军总算满载着众人的视线沉沉开口,“我听说,痕检科在现场捕捉到一种精神系超能力波动?”
“没错。”段霖应声,“已经连夜送往专业机构进行分析比对,想来这几天就能够得出结果。”
闻言,顾演军只是点头,而后不动声色地暗自催动着[精神控制]。
下一秒,不远处靠墙而站的那位年轻警员便毫无征兆地朝身边人挥出拳头。
这样攒足了劲的蛮横打法,顿时令莫名其妙挨了揍的那位警官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问道,“你干什么?!”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被牵引过去,却发现那位新来的年轻警员神情恍惚、眸光呆滞,迟迟答不出话。
见状,大多数人都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又重新将目光聚集到面色晦暗的顾演军身上。
可他并没有发话。
笔直站立在沙发旁的李助理十分自觉地代为阐明道,“顾老先生的意思是,[精神控制]生效的前提是存在使用对象。”
“如果这段超能力波动与长坤少爷的[精神控制]相符合,就说明房间内至少有第二个人存在过。”
“如果这段波动与[精神控制]不符,自杀推断就更加难以令人信服。”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长坤少爷的死都存在极大的疑点,我们绝不会接受你方用这样敷衍的态度草草结案。”
短短一席话,听得段霖一阵汗流浃背。
他干笑道,“您这么说就让我有些惶恐了。”
“我们人民警察向来都是为人民办事,对每件案子都会全力以赴,绝不存在敷衍了事的可能性。”
“所有调查结果都是以各项线索、各个证据为基础才得出的判断。”
说着,见顾演军投来不悦的目光,他只好环顾一圈,冲着缩在角落里吃瓜的贺野招手,“来,小贺你过来。”
贺野眼皮一跳,抬手指向自己,“啊?我?”
“就你!赶紧过来!”
得到如此强硬的肯定,贺野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这位是中央特调部二队的贺野同志,他的能力放眼全世界也是独一份,叫做[死亡回放]。”段霖简短地介绍道。
“在接到报案后不久,他就用能力调查过案发全过程,根据他观察到的情形来看,确实是令孙自行做出了这样令人惋惜的抉择。”
听到这句话,顾演军脸上紧绷许久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他松开手杖,拉起贺野的右手轻拍了拍,语气难得缓和,“小同志,你真的亲眼目睹了我孙儿临死前的模样?”
直到此刻,这位在都城叱咤风云许多年的大人物才展露出几分老态龙钟的姿态。
贺野有些拘谨地点头。
他几乎已经能够预见顾老爷子的下一个问题。
果然,顾演军布满皱纹的眼圈泛起红,嗓音喑哑,“那...你告诉我,他走得痛苦吗?”
贺野不禁面露难色。
他要是如实回答,难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可要是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说不定又会连带着自己在调查过程中的证词失去可信度。
他求救般朝段霖投去一个眼神,却被对方忽视的彻彻底底,最后斟酌半晌,愣是憋出来一句,“老爷子,您放心,他不后悔。”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段霖率先反应过来,一记手刀断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推着贺野低骂道,“去,滚一边待着去。”
说完,见顾演军仍然是一副神情恍惚、失魂落魄、深受震撼的模样,便打圆场道,“您见谅,他刚用完超能力,有点副作用,神智还不大清醒。”
站在一旁的李助理也是暗暗心惊,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检查口袋中的速效救心丸了。
见自家老板没有做出手捂心脏的举动,他连忙转移话题询问道,“请问,报案人是哪位?”
段霖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嘴,“是...令孙的三位同学。”
直到这时,稍微平复下心绪的顾演军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那两个由他亲自挑选成为伴读的孩子。
至于段霖口中的第三位报案人,想来应该是与长坤多有交集的简家小子了。
“他们在哪?”顾演军将手放回手杖顶端,双目微阖。
“正在做笔录。”段霖如实回答,接着又抬眸看向墙上的挂钟,“应该快结束了...”
话音才刚刚落下,外面就恰到好处地传来一道开门声。
顾演军缓缓抬眸,就连眼皮上的褶皱都隐隐透出锋利的气息。
无需明说,李助理便心领神会地开口道,“麻烦你们将人带过来,顾老先生想要掌握现场的具体情况。”
闻言,在场的几位警官不禁露出为难的神情。
他们并不确定,以目前的形势,把那三个已经受到极大惊吓的孩子带到顾演军面前是否合适。
“您能保证,不会对他们做出任何具有刺激性的行动吗?”段霖谨慎地询问道。
只见顾演军深深地看他一眼,随即点头。
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至于食言。
段霖这才朝身旁的同事递去一个眼神。
没多久,刚接受完询问的柳雪就被带进房间。
女孩似乎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脸色依然苍白如纸。
她的目光涣散,先是机械地环顾一圈,直到看清沙发上那道颇有威严的身影,视线才因为骤然涌现的惧意而恢复了焦点。
柳雪当然明白顾长坤在整个顾家有着何等地位,作为一名不合格的伴读,被兴师问罪是迟早的事情。
可她没有料到,这个时刻居然降临得如此迅速。
霎时间,她的脚步僵在原地,“顾爷爷...”
顾演军没有给出回应。
在这个节骨眼被人以“爷爷”相称,只会造成他的不悦。
这股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龚籍与简铭也被带到房间后才有所缓解。
顾演军板着脸,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珠从三人的面前一一扫过。
铺天盖地般的压迫感,就连旁观的众人都难以坦然面对。
“告诉我。”他冷声质问,“长坤...是怎么死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事已至此,如果他们给出的答案不能令顾老爷子感到满意,那他们背后的家族将会迎来什么样的打击几乎可想而知。
“昨天下午到学校以后,少爷就一个人回了宿舍。”龚籍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
他特地从无关紧要的地方切入,就是想为自己多挤出些思考时间。
“一放学我们就打包好晚餐去找他,结果打开门就发现...发现长坤少爷已经吊在半空中,彻底没了心跳。”
听到这里,顾演军的脸色简直阴沉得可怕。
“但是!”龚籍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少爷一定不是自杀!”
闻言,顾演军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
他站起身,将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搭在龚籍的肩上,“孩子,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大胆地说出来,有顾爷爷在这儿,别怕!”
“是...”龚籍咬了咬牙,“是何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