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啼哭,万千嘶吼撕裂寂空。
黑雾森然立起,化作一道无缝的巨墙,泾渭分明地隔开了两边。
数十双血手从黑雾中探出,死死拽着一名白胡子老道。
而仔细看,那些黑雾表面还流转着淡金色符文,勉强将这些黑雾禁锢在内,却挡不住源源不断的血手撕拽着老道的身躯。
老道的藏青道袍早已被血污浸透,寻不出一丝本色。
他半截身子也已融进黑雾,仅存一张脸和半边上身在外,那只在外的手臂还维持着某个术法的姿势。
而他却像是丝毫未察自己的状态,仅是眉心紧蹙,目光始终定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在他身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瘦高的身子裹在蓝白道袍里,道袍上也是血淋的一片,也分不出是谁的血,身形瘦削得像一竿修竹,但拽着他的手劲却大
她云鬓散乱,哭的鼻涕拉擦,完全没有女子仪态。
或者说她也没心力顾及什么仪态,她正一手死死扒住老道还未沦陷的手臂,另一只手疯狂投掷符箓。
她丢出的每一张符触及血手便会炸开爆火,爆火烧退一只后,新的血手又似雨后春笋般立即补上缺口。
太多了血手了,真的太多了,根本烧不完,打不退。
但少女就像是不知疲倦一样,一直重复着这些动作。
“师父……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啊师父,我好像救不了你。”少女嘶声哭喊,嗓音嘶哑的辨不出原貌,像一块被撕裂的布。
许初知道她的这些符箓丢过去也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可她能做的也只有不停的丢。
明明是丙级的任务,却是甲上的难度。
她此刻后悔极了,如果不接这个任务就好了。
如果有更厉害的人来就好了。
一周了,他们尝尽各种办法想脱身出去,哪怕只保住性命也好。
可根本出不去,没有路能出去,这四面都是恶鬼的领地。
就在今日,师父终于决定献祭自身,只为了保她一命。
这才勉强得以压制这些恶鬼。
而随之冰冷的事实也砸在了她心头:她要失去师父了。
老道本想像往常一样挤出和蔼的笑容,又或许是身上实在太痛了,他反倒笑的有些龇牙咧嘴。
“初儿,放手吧。为师大限已至,把这个接着,好好的,记得照顾好你师弟师妹。”
“为师不求你们能有所作为,好好活着就行。”
“唉,还是放心不下你们啊,要是能再陪你们多走一段路就好了。”
他像是交代后事一般,用手扣了一个金色的印在少女的手背上,又凭空变出了一条金色的卷轴,塞进她的袖袋。
最后落下一句:“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无忧门第四十八代掌门人。”
许初疯狂摇头,豆大的泪跟不要命似得往下掉。
“我不要做这劳什子掌门人,你那个破道观有什么好继承的,你……”
她还没说完便被师父手掌间强劲的力道震出这片天地,仓皇间她只来得及抓住半片撕裂的袖角。
许初被打的胸口闷了一口淤血,头脑嗡鸣,眼前冒着金星。
待她缓了口气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无间中出来了。
夜空低垂,冷雨转急,滂沱而下,一片墨绿的深山老林中,数百座荒冢静默地矗立。
她还维持着被震出来的这个姿势——侧躺在一处泥泞地中。
身上沾染着坠地时溅起的污水与烂泥跟身上的血污混在一起,散乱的头发也与那泥泞搅合在一起,又臭又腥。
许初就这样僵着一动不动,任冷雨浇淋,仿佛要与这片死寂之地共同沉眠。
其实……不是她悲痛过度,或是什么万念俱灰。
而是她实在动弹不得。
刚刚师父临了打出的那一掌没太收着力,像是生怕她赖着不走,几乎将她人都震麻了。
直到一刻钟后,她才顿感胸腔那一口淤血翻涌而上,她猛的侧头“噗”一声吐出一滩乌黑的血,这才缓缓撑起身子盘腿坐起。
她同师父在那片天地里折腾了太久,法力已有枯竭之像。
身上的破口主要在背部,是一些被血手抓挠到的,上面还冒着黑气。
经过一炷香的调息运转,内源才稍见平复,她也已经把黑气压在伤口之中。
这时,许初才想起慌乱间抓的那一角残破的袖袍,她先是怔怔的看了一会儿,而后不知道触到了哪根神经,又忍不住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这真是塌了天了,被师父抓出来做这个破任务吓得半死不说,师父也没了。
她哭的越发失控,如洪流决堤,还没了停下来的意思。
那哭声与大雨混在风里,她人又坐在百冢前,看起来反倒像是在对着这百冢哭坟。
不知过了多久,连雨都被她哭没了,她才又哽咽着爬起身看向四周。
这一看又不得了,目及之处皆是坟冢。
吓得她大惊失色,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真是坑徒的师父,离世就离世吧,还给她整到这种地方来,不知道她害怕吗?她还不如刚刚一起死在那。
她浑身发抖,眼眶又涌出刚刚止住的泪,可腿比她脑子想的还快,一溜烟就跑下了山。
远离那片坟冢后,她也意识到身上的脏乱。
总不能带着这副模样回去见师弟师妹,不然叫几个小的看了更难受。
于是,她又拐去了一条溪边。
由于周围太黑,她总觉得背后毛骨悚然的,她直直丢出十几个火符在空中,连成一圈。
若是这片还有人徘徊,恐怕这深跟半夜的还以为见鬼火了,准得吓破胆。
许初不是个讲究的人,囫囵脱了便整个人都扎了进去,像是后知后觉感觉到溪水的冷冽和背后的伤口,她在水里待了许久才开始打着颤。
待身上的泥水血污冲洗干净,她朝岸上走去,又把衣服鞋袜泡在水里冲洗,待看不出脏污后又用火符烤了个半干才匆匆套上。
只是衣服背后的破洞看着有点明显,最后,她使了个障眼符贴在衣服上,这样外人看着衣服还是好的。
修整完毕,她走在回道观的路上,这才开始打量手背上这个印,这是独属于他们无忧门门派的掌门印,像一片鸟羽、又似一片叶子,印记此时正散发着浅浅金色弧光。
这个状态看来是已经承认了她这个新任的掌门人,她也能感到掌门印中流转的掌门气息。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像一股威严气息一直萦绕心头,稳稳落下。
许初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日近中天,才步行至一望无际的黄色麦田旁的泥路上。
她身后响起一声牛哞的低声,还有一个老头的招呼声:“许道长,这是上哪回来呢?”
许初顺着声音回过头看去,是道观山下安平村的刘伯,他正赶着牛车。
“刘伯,日安。刚办完事回来。”
刘伯见小女娃还是这般礼貌,笑着眯了眯眼,两条皱纹出现在眼周:“你师父呢,没跟着一起?”
许初现在听不得这个词,鼻息又重了:“师父死了。”
话间,刘伯已经赶着牛车渐进,他闻言脸上一愣,意识到不该提这茬,转而又叹道:“节哀啊徐道长,你现在是准备回山上去?我载你一程吧。”
刘伯说话的时候才看到许初的样子,她的头发被粗糙的木簪束起,有点散乱,身上的衣服还隐见水痕,眼睛红肿,鼻头见红。估计是在哪里躲着哭的狠了,这会儿都还没消下去,可怜巴巴的。
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心疼来。
他们无忧观同村子常来往,山下有些个什么怪事、算八字、风水等都会拜访,一来二去同道观里的老道和四个孩子也算熟络。
而许初正是他看着长大的,一晃十几年过去,除了有点爱哭,其他都挑不出太大的毛病,身上的道气也愈渐愈浓。
许初也没跟他客气,倒了声谢便走至车后面爬上。
牛车上运着满满一车稻穗,许初坐上去便软了骨头倒在麦堆中。
安平村这一带民风淳朴,自许初被师父一句管吃管喝的话骗上山以后,也时长下山同这些村民打交道。
本着山上吃不饱,便去村里吃的想法,她也算半个吃了百家饭长大的。
刘伯的儿子又远在边关,多年战事未停,这也导致刘伯与刘婶常年见不到孩子,所以对他们道观的孩子更加亲厚。
这会儿秋风一吹,麦穗清香混着风吸入鼻中,许初眯着眼看向蔚蓝的天,沉着的心终于松了一瞬。
刘伯在车前时不时宽慰两句,他没念过书,说的不过些,若是觉得饿了,就来家里吃饭。
这话听着却是实在的,她刚刚塌了名叫师父的天,可想起村里这些邻里,也不算太坏。
行至村头,许初叫停了牛车,翻身跃下:“刘伯,就送到这吧,明日操办师父丧事,还要麻烦你们。”
“不麻烦不麻烦,徐道长且早些回去吧,你们观那个最小的娃娃每天都在山脚下等,都一连等了七日了。”
“好,我看过告示牌就回去。”
刘伯刚赶着牛车往前走了一仗,这才想起来,这村头的告示牌不过是些寻猫启示、寻鸡启示,能有个什么看头?
殊不知,许初他们这种人同普通人的眼睛是不同的。
他们眼中看的告示牌叫阴吏告示牌,行阴吏之差。
了却亡魂尘念,引渡黄泉,便是他们生来的使命。
告示牌分为两个板,左边为阴吏门派排行榜,右边为任务公布处。
阴吏告示牌由地府直管,活人阴吏上任,被选中的人生下来便有阴眼。机缘巧合下进入师门,开始阴吏差事。
排行前一百的门派可获得免租道观以及每月例银,排名越前道观越大,例银越多。
而想让门派靠前便要去接任务,每个任务完成后会给功德值,失败后会扣除相应功德值,功德越多排名越前。
任务难度分为甲上、甲、乙、丙、丁、戊……等。
其实失败有句话这里是没说的,所有失败都代表死了一个阴吏。
许初从上往下看直到看到一百零一名,终于看见了无忧门的名字,她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死掉了。
他们师门本身是一百名,堪堪而过拿道观例银的门槛,扣掉昨天的功德,这下直接掉到一百零一。
师父没了就没了,现在道观也要被收回去,连糊口的例银都没了,到时候她该怎么养活那三个小的?
要不给她个天雷吧,让她随师父一同魂归泉兮。
想归想,她还是认命的往山路走去。
“哟,许小道回来了。”
“嗯,回来了,李婶”
“师父呢?还没回呢?”
“死了”
“啊?”
“小许回来了?”
“嗯,日安,牛哥”
“怎么没见你师父?”
“死了。”
“?”
……
许初这一路都跟着村民打着招呼,并顺嘴说一波师父死了,成功获得村民的心疼后,她也行至山脚。
树冠中枝叶簌簌作响,突然窜下来一个十岁大的小人。
雪白的皮肤,漂亮的杏眼,额间一竖红,发髻被一根与身上不搭红色的带子高高束起,他身着藏青色比甲,下露出里面的白色底衣,他的脖子上和腰带上都扣着师父为他穿的铜钱木珠串。
身上的铜钱叮当作响,像个行走的小铃铛。
小铃铛抿着嘴,一张小脸绷得严肃,褐色眼瞳一眨不眨地仰望着她,模样瞧着奶凶奶凶的,却没什么威慑力。
他明明一言不发,许初却硬是从他别扭的沉默中读出了他的控诉,控诉她和师父这回离家实在太久了。
这是她的小师弟楚叙,是她同师父在外面做工时捡回来的小孩。
是在乱葬岗捡到的,那时候他身上阴气重,师父用了术法将他身上的阴气封在额间,又为他做了压阴钱才将他一身阴气镇住。
否者就他这阴气冲天的体制,保不齐哪天便被恶鬼叼走,成了个小短命鬼。
“小铃铛。”她笑着眯了眯眼睛。
许初本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但被小铃铛一个扭身躲了,像是不满意这个称呼。然后便听他问:“师父呢?”
许初扬了扬脖子又把在眼睛里打转的泪逼了回去,嘴却是硬的:“死了,不要我们了。”
楚叙有一瞬的呆滞,后又回以一个短促的“噢”。
他往前跨上两节台阶,后似想起了什么,一只小爪子抬起向她伸来:“回家。”
许初回握着这只的小爪子,爪子很冷,像摸了块石头。
她这才想起刘伯的说的话,他在这里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