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夜凉如水。
谢晚凝躲在暗巷中遥望着远处的一座宅子。
那座宅子荒废已久,却在前几日热闹起来,不断有人出入,门口的守卫凶神恶煞,百姓见了皆是绕道而行。
据说,某一日,那宅子里传出了骇人的惨叫声,附近的百姓听了害怕便报了官,一批一批的官兵进入,又一批一批地出来,反倒把报官的百姓抓了起来,罪名是散播谣言。
哪有惨叫声?分明是子虚乌有,造谣生事。
顿时,众人惶恐不安,流言四起。
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谢晚凝向附近的人家打听,不是被拒之门外,便是缄默不言。只得几个热心人士冒险透露一二,那几个热心人士还劝她不要多管闲事,那宅子上面有人,关系通天。
说完,那几个便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离开,另寻住处。
谢晚凝手指紧握成拳,看向宅子的眼神多了一抹痛色。
如果真的是他......
她的未婚夫,宋砚安,京城有名的画师,画技出神入化,可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是他的相貌俊美,温润良善,一身白衣,更是当得起仙人之姿。
而他,已经失踪多日。
自从那日,他告诉她,受好友之邀,要去某个欣赏他的权贵府上赴宴,现场作画,他匆匆赴约,至此一去不回。
谢晚凝此时后悔,未曾追问他是受何人所邀,去往哪座府邸。
思及此,谢晚凝已经摸黑来到院墙边上。据她观察,废宅的守卫今日松懈了许多,她乔装一番,翻墙而入。
刚落地,便听远处有人声传来,谢晚凝闪身隐入黑暗之中。
两名侍女由远及近。
“不知地牢中关着的是何人,一身硬骨头,打了几天偏是不开口。”
另一名侍女,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嘘,这可不是我们能置喙的,当心小命不保。”
被捂嘴的侍女,扶了扶手中歪斜的托盘,也放轻了声音:“上面只准给他送些水,再硬的身子骨又能熬几天?”
侍女叹息一声,语气中,带了些怜悯:“满口的牙齿都被拔了,就算送些吃食,又如何嚼得动。”
声音越来越远。
谢晚凝身子踉跄几步,死死地捂住自己颤抖的嘴巴,避免发出声音,可眼眶中泪水,却簌簌往下落。
她强忍着心中莫大的惧意,反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跟了上去。
阴暗潮湿的地牢,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味道,混合着鲜血,令人作呕。
谢晚凝越往里走,心里越是疑惑。
今日守卫如此松懈,地牢入口竟连看守之人也没有。
突然,谢晚凝蓦地瞪大眼睛,疾步上前。
只见昏暗的甬道两侧,贴满了画像。
她颤抖地抚上那一张张画像,画面中的人或被抽打,或被剜肉,或被倒吊。
每一张都触目惊心。
就好像是画中人被凌虐之时,有人现场作画,一一记录了下来。
“砚安......”谢晚凝轻唤。
来不及悲伤,谢晚凝顺着血腥味的来源,加快脚步往里走,终于在最边上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人。
那人犹如破布般被人扔在了角落,单薄如纸片的身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身的鲜血将衣衫浸得面目全非,可谢晚凝一眼便认出,那原是一身白衣。
当日,宋砚安朝她匆匆告别时,穿的就是这身衣衫,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可如今......
他就趴在那里,单薄无助得令人心疼。
谢晚凝浑身的血液像是被凝结了,巨大的恐惧笼罩下来,心被揪得生疼。她很想冲上去,可双腿像是没了知觉,无法跨出一步。
“砚安......”
一开口,谢晚凝的喉咙仿佛被勒紧,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砚安仿佛有预感般,血肉模糊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接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待他看清来人时,突然躁动起来,想要开口说话,却是一口一口鲜血往外吐。
谢晚凝赶紧扶住他,轻声安慰:“别怕,我来带你走。”
挣扎了好一阵子,宋砚安终于稳住心神,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急惶道:“快,快走。”
谢晚凝会错了意,以为是谢砚安催促她,带着他快走。
她刚拉住宋砚安的手,却发现他的手腕虚浮无力,纤长的手指正无力地垂着。
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宋砚安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开。
谢晚凝纹丝未动,宋砚安却重重跌回地上。
“砚安,我是晚凝啊,谢晚凝。”
谢晚凝摘下腰上的玉佩:“这是你送我的玉佩,我找了你很久,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说着,谢晚凝便将头发散下来,揭开覆面的皮囊。
“砚安,你看看我。”
“快走......”宋砚安嘶吼出声。
“她走不了了。”一道嚣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晚凝回头,见一队官兵鱼贯而入,迅速分列成两排,为首之人笑着从黑暗中现身。
“终于等到你了,谢姑娘,你可让我好找啊。”
那日,宋砚安离去之时,她见他神色不对,心中忧虑,等到半夜还未见他回来,便知事情生变,提前躲了起来。
如她所料,她的住处很快便被人抄了,这几日她凭着易容之术,东躲西藏,一边打听他的下落。
“周云启?”谢晚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
周云启她是见过的,第一次认识他还是以宋砚安好友的身份出现的。
闻言,周云启笑了笑,眉宇间似是还有几分惊喜。
“谢姑娘身为云月坊的头牌,向来心高气傲,对慕名而来的客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本少爷不才,也曾为姑娘一掷千金,可却从未得到姑娘青睐,甚至无缘见上一面,反倒是托砚安的福,有幸让谢姑娘记住了名字。”
“是你!”谢晚凝此时也明白过来,迫害宋砚安的凶手,是他。
“为什么?砚安视你为友,你却如此害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周云启冷笑出声,嫉妒使他面容扭曲,“宋砚安凭什么?凭什么被称为大乾第一画师,我的画才是绝佳上品!他不过是仗着长得好看,才徒有虚名,我不甘心!凭什么什么好事都落到他的头上,我爱慕你多年,你却从未正眼看我,却和一穷二白的宋砚安两情相悦,你也看脸吗?!”
周云启上前几步,抓住宋砚安的头发,迫使他的面容暴露在谢晚凝面前。
“所以,我便毁了他这幅容貌,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再也作不了画,我看他拿什么和我争!”
宋砚安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之声,谢晚凝上前制止,却被官兵狠狠钳制住。
“你放开他!”
“好,我听你的。”周云启轻笑一声,手中却重重地放下,宋砚安头撞在地上,新鲜的血从额头顺流而下。
宋砚安却仿佛早已习惯了疼痛一般,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知道,名利从来非我所求,我拿你当一生挚友,对你毫不保留,我们一起从寂寂无名到小有成就......你也曾说过,我们如同一人,我是你的半条命......”
“对,就是你这幅不食人间烟火的蠢样子才让我更加愤恨,凭什么你无欲无求却能轻易得到所有?”
“周云启,天子脚下,你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动用私刑,草菅人命,你还有没有王法!”
周云启闻言,猖狂地张开双臂:“那又如何?谁能奈我何!”
谢晚凝看着这些官兵,明白他的背后一定是有权有势之人,不然,就凭周云启一个小小的画师,有何能耐调动官兵。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要对他百般折磨!”
周云启掐住谢晚凝的脖子,看向地上趴着的宋砚安。
“说,东西藏在哪儿?”
宋砚安看着不断挣扎,面色因窒息而飞速窜红的谢晚凝,猛地一口鲜血吐出。
他的手肘撑在地上,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挪。
“不要为难她。”宋砚安伸出带血的手,紧紧拽着周云启的衣摆,“她什么都不知道。”
周云启眼睛一眯,抬脚狠狠踹向宋砚安。
雷电轰鸣。
雷声掩盖住了宋砚安撞向墙壁的声音。
单薄瘦弱的身躯,无助地坠落,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便昏死过去。
“砚安!!!”谢晚凝双目通红,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放心,他死不了。”
周云启一脸玩味,望向谢晚凝的神色更是轻佻,“你要是肯委身于我,把我伺候好了,我一高兴说不定会留他一个全尸也说不定。”
谢晚凝怒目圆睁地看着他,周云启却上前轻抚着她的脸颊。
“这么美的一张脸,连生气都如此好看。”
谢晚凝咬住他的手,趁他吃痛之际,一脚踹了过去。
见他被自己踹倒,谢晚凝挣脱束缚,跑向宋砚安。
此时的宋砚安,仅存一丝神志,他望着谢晚凝,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砚安,你说什么?”
此时,抱着宋砚安,谢晚凝才发现他的腹部一片猩红,白色的衣衫几乎被血浸透了。
她小心地撩开衣衫,底下是触目惊心的伤口,连一块完整的好皮也找不出,甚至连骨骼也呈现出怪异的扭曲。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谢晚凝痛心疾首,不忍再看,她挪开颤抖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周云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不怒反笑。
“其实也没做什么。”他的语气云淡风轻,甚至有些变态的快意,“只是废了他的双手,拔光了他的牙齿,哦对了,还顺便砸烂了他的脸,毁了他的容貌,谁让他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在那些达官贵人眼前晃荡呢。你是没看见,我将他送去那些人府上时,觊觎他的人一个个眼睛馋得发光呢,他还得谢谢我呢,要不是我,他哪能有那般快活?”
周云启缓缓蹲下身子,看着奄奄一息的谢砚安,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恨意。
“宋砚安,你自视清高,如今不也成了权贵的玩物?玩腻了便被一脚踢开,你是生是死,全在我一念之间。”
周云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说你画了一幅京郊水患图,里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你把它交出来,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不然......”
他的视线落在谢晚凝身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宋砚安紧紧地看着谢晚凝,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歉疚的泪水,他无力开口,只得一下又一下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谢晚凝心疼地抹去他的泪水,却又一滴一滴泪落在他带血的脸庞。
“砚安,你什么都不用说,你我生死不离,此志不渝。”
宋砚安艰难地抬起手,残破的指尖在谢晚凝的手中描画。
他没有妥协,也没有求饶,看似文弱,却铁骨铮铮。
谢晚凝定定地看向自己的手掌。
那是一朵血红的昙花......
一滴眼泪落在掌心,那血色竟开始蔓延起来。
谢晚凝握紧了手掌,和宋砚安相视一笑。
宋砚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婉凝被拖走。
当谢婉凝被扔回来时,已是尸体一具。
周云启满意地擦掉嘴角残留的血迹,含笑地欣赏着宋砚安的痛苦。
“她,是你害死的。”
宋砚安死死地盯着他,纤弱的身子痛苦地扭动着,嘴里发出呜咽之声。
“既然你不肯交出东西,那便带着它下去团聚吧,宋砚安你我兄弟一场,可莫要忘了我对你的成全。”
周云启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他提来一桶桐油,往谢婉凝尸身之上泼去。
他丢下油桶,一挥手,旁边的侍卫便将火把递给他。
“宋砚安,下辈子别再走错路了。”
冲天的火光中,映出周云启扭曲可怖的面容。
宋砚安紧紧地护着自己腹部,因为那里还藏着半幅残图。
火势蔓延,原本安静得诡异的街道突然嘈杂起来。
尖叫,逃窜,混合着随即而来的大雨,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