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心不在焉,原以为自己对林子贺应当是没有感情的,但再次看到他,林朝才发现自己对他竟然还有恨意。
林子贺除了在最初觉得好玩,欺负过他几次外,两人明明连说话都很少。
但……好想让他也死啊。
大家都死了才干净,林朝想。
“林朝!黎宿!你们来这么早啊!”肖宇刚进来,便见两人背影,“堵着干嘛,进去呀。”
“肖宇。”林朝将思绪从林子贺身上收回,“钱勤到了吗?”
“他路上堵车,可能还得等会。”肖宇轻车熟路地往订好的包厢走,“没关系,我们先点菜,你们看看有什么忌口的没?”
“没有。”林朝跟着他进去,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上着廉价椅套,经常清洗消毒,看起来有些泛白,但胜在干净。
“那我来点菜,我暑假在这兼职,哪些菜好吃哪些不好吃,我都知道。”肖宇扬起眉毛,神色得意,转而又指着菜单小声说:“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都别点,全是预制菜!”
菜快上齐的时候钱勤才到,他手里还拖着行李箱,显然没来得及回学校。
同寝一学期,这还是四人第一次聚餐。
肖宇和钱秦看得出林朝不愿意与他们深交,原本也没有硬贴上去的想法。
但上次在林朝面前提起林毅去世的消息,林朝的反应太奇怪,便去网上扒了林毅的资料,这才知道林朝竟然是林毅的儿子。
他们还以为林毅只有一个儿子呢。
虽然是无意的,但戳到人伤心处还挺不好意思,特别是后来肖宇又不小心把赵茹的消息转发到了群里,搞得他都有点愧疚了。
这才想请林朝吃个饭。
林朝不知道他们想什么,能跟两个室友一起吃饭还挺高兴。
他心境变换极快,前些日子还谁也不想接触,觉得人总有分开的一天,与其忍受离别的痛苦,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熟识。
此时又觉得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多结交些朋友也不错。
林朝左右不了自己的想法,说不定过几天,他又不想和黎宿之外的人交流了。
今天的饭,今天吃完再说。
.
天气渐渐热起来,林朝看了眼手机,已是四月底,后天就是芒种。
上个月黎宿又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药换了一批,量比之前还多,林朝不知道有什么吃的必要,但黎宿让他吃,他就都乖乖吃了。
黎宿和他请了三天假,卡着时间回到重云寨。
寨子里很热闹,几乎能比得上过年那几天。林朝在路上还看到了些连过年都没见过的陌生面孔,有些穿着不起眼的苗服,还有几个穿得花枝招展,林朝甚至看到个头发半白画着浓浓烟熏妆的女人。
那女人站在路边嘴里叼着烟,像是在等人,见到林朝时,朝他眨了一边眼睛。
林朝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传承仪式零点就要开始,林朝早早洗漱睡觉,等十一点半的闹钟响了便和黎宿一起起床。
黎宿是想让他在家休息的,但林朝不肯,他躺在床上也没睡着,一想到黎宿要参加什么蛊神术的传承仪式,就觉得心里发慌。
寨子里的路没有灯,全靠家家户户从窗户里漏出来的一点光线照亮,路上人不多,零零散散的,林朝很有闲心地想,再起点雾就像拍丧尸电影了。
让林朝惊讶的是,今天的仪式地点竟然不是蛊神坑,而是在寨老家里。
他认不得哪个是寨老家,还是黎宿指给他才知道。
来的人大约有二三十个,进寨老屋子里的只有五个,其他人,包括林朝在内,都是陪着来的亲朋,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我。”黎宿摸了摸林朝的头,便跟着几人一起进去。
寨老的家不是吊脚楼,而是普通竹屋,只是地基稍微高点,两侧的窗户很大,屋内拉着浅色的窗帘,灯光暖黄,六人的身影从中透出。
林朝一眼便认出站在最后面的那人,便是黎宿。
他比其他人都要高,从第一次见到黎宿时,他便将近一米九,半年过去,林朝估计他应该又长了两三厘米。
从窗中透出的阴影轮廓高大健硕,已经有成年男人的气魄,肩宽腰窄,站在那两个多小时,连晃都没打一下。
林朝思绪转了个弯,想到在床上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将他抱起来时,稳如泰山。
又过了几个小时,天蒙蒙亮,守在寨老门前的人走了几个,剩下的人均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
林朝没经验,只能随便找个位置用衣摆擦擦,然后坐上去。
面前这些人林朝没一个认识的,同时,他发现那些人之间也并不交流,除了喝水外,连嘴都没张开过。
直到屋内烛火飘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连着寨老一行六人从里面走出来。
林朝站起来牵住黎宿的手,小声问:“结束了吗?”
黎宿回握他,“还有一会,我们现在得去蛊神坑。你饿了没有,要不然先去吃饭,我大概中午就能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也行。”黎宿知道他害怕,没有劝他。
蛊神坑的仪式和寨老家的不同,很隆重,以往几乎是全村人都要去的,近些年在外工作的人比较多,才废除了这个硬性要求,但只要是在寨里的人,都会很自觉地过去。
.
太阳高升。
这是林朝第三次来蛊神坑,这简陋的坑洞旁跪着的人比以往都要多,连昨天看见的那个画着烟熏妆的姐姐也在这。
黎宿见到他在看那女人,张口道:“她以前也修习蛊神术。”
林朝一愣,问:“以前?那现在呢?”
“现在搞乐队去了,觉得蛊神术耽误她演出,就不学了。”黎宿声音中带了点笑意,“我以后说不定也要去干别的,所以你别担心,这个不是强制性的。”
林朝不好说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蛊神毒事。
寨里的人好像真不把这毒当回事,可能是因蛊神毒死亡的人,还没有夏天游泳淹死的人多。
而近二十年,寨里因游泳而死去的人数只有一个。
和祭祀的时候一样,寨里其他人跪在坑边,只有寨老和黎宿五人站在最前面。
离寨老最近的那人往坑边走了几步,寨老不知念了句什么,那人头顶瞬间出现一团奇怪的阴影。
林朝看见坐他旁边的一对夫妻紧张地挺直了身体。
那男人似乎想说话,但不知道顾忌着什么,或是怕打扰到仪式的进程,只伸长脖子往前面看。
林朝也跟着他的视线看。
那团奇怪的阴影悬在空中,并不能看清其中细节,只知道那东西呈长条状,长条两边各有四根长须,此时其中两根长须正搭在第一个人的头上。
没过一会,那人开始小幅度震颤,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但并没有痛呼声传出。
等太阳升到头顶时,那团阴影的两条长须缓慢收回,站在最前面的人退了几步,跪下,朝坑里嗑了三个头,才退回到人群之中。
林朝听见那对夫妻长长的呼气声,似是终于放下心来。
此时温度升高,不少人都开始冒汗,林朝看到黎宿额头上也有些细密汗珠,不由在自己脸上抹了抹,一手的湿热。
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回去。
林朝算了算,刚才这人从头顶出现阴影到结束,差不多二十多分钟,其他人应该也相差不大。
果然,又过了一会,第二个人也带着满脸喜色退到人群中,和她相拥的是个看起来七八十岁的老人,两人抱了一会后便马上松开,再次跪好。
又过了两人,只剩下最后一个黎宿。
林朝猜测这仪式的顺序是按照年龄来的,毕竟这五人里,黎宿看起来最小。
头顶太阳很烈,重云寨的温度比曲城高很多,林朝后背都汗湿了一些。
黎宿朝他安抚地看了一眼,缓步走到寨老面前,林朝咽了下口水,紧盯着他的头顶。
那团看不清的阴影出现,两根长须如烟似雾,缓慢地伸到黎宿太阳穴两侧,而后,黎宿如同触电一般,整个人抽搐了一下。
林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起生活这么久,他当然知道黎宿有多能忍痛,而且他平日里也会有点好面子,大庭广众之下,如果不是真的控制不住,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林朝心里慌张,思绪开始无法克制地朝更糟糕的方向驰骋,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跳得比跑了三千米还快。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过去,可黎宿头顶的阴影还是没有散去,甚至伸出第三根长须搭在了黎宿肩膀上。
一个小时过去,人群开始有些嘈杂,寨老也表情难看。
出意外了,林朝心里不由升起这个念头。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到眼睛里,他却没法去擦,林朝的手脚僵硬得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皮肤也仿佛感受不到温度,顶着太阳跪在原地。
只一双眼睛执拗地盯着黎宿的头顶,眼皮机械地眨动。
寨老眉头紧皱,周围人小声交谈,林朝无心去听,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终于,那团阴影的长须收回去了一根,林朝似乎听到了“咻”的声音,但他知道,根本不会有任何声音。
寨老嘴唇翕动,又在念一些林朝听不懂的话。
“黎宿,黎宿。”林朝张着嘴,并没有发出声音,他想问黎宿你怎么了,可又怕打扰到两人,让情况变得更糟。
他只能默默叫黎宿的名字,阳光照得他眼前发黑,有那么一秒钟,他好像见到黎宿转过头回应他,他甚至听到了黎宿的声音。
可下一瞬,那画面在眼前消失,黎宿还是痛苦地站在坑边,摇摇欲坠,似乎要摔下去。
“黎宿!”林朝忍不住站起来,手向黎宿伸去,但到底没敢靠太近。
他呆站在那不动,却没想到黎宿头上的阴影竟然在此时缩了回去。
林朝眼睛不自觉地瞪大,黎宿转身的动作如同慢放一般,先是肩膀出现在他眼前,再是脖子,下颚,鼻尖……
直到黎宿完全转过身,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要叫林朝。
突然,一滴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林朝手腕上,鲜红的颜色子黎宿口中涌出,那滩红色中夹杂着一块灰褐色的物体。
“黎宿……”林朝盯着那滩血喃喃,倒抽一口气,猛地扑向已经半跪在地上的黎宿,“黎宿哥!”
黎宿脸色苍白,他目光只在血液中那灰黑色物体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林朝,眼神中带着担忧,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出声,晕了过去。
林朝大口喘气,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圈住黎宿,头脑一片混乱。
怎么会呢?明明别人都很顺利,怎么轮到黎宿就出岔子了?
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林朝目光从黎宿身上移开,在动乱的人群中搜索寨老的身影。
让他没想到的是,寨老看起来并不似他一般急躁,反而慢慢悠悠地走到黎宿吐出的那一滩血泊前,两根枯枝一般的手指从中夹出个灰褐色的物体。
林朝被寨老指尖的东西夺取注意力,撇开稍微凝固的黑红血液不看,那应当是一只干瘪的虫尸,灰褐色粗糙的壳面被血染上斑驳的颜色,有些可怖。
这是……情蛊。
在认清那是个什么东西的瞬间,林朝脸上的血色褪尽。
“别担心,”寨老捋了捋雪白的头发,皱眉道:“仪式很简单,蛊神霸道,花了些时间把别的蛊从他体内逼出来。他只是耗神太过,暂时晕过去了,明天就会醒。”
“……好,谢谢寨老。”话出口,林朝才察觉到自己嗓子有多哑。
“这是情蛊,你认识吗?”
“认识。”
“这是别人给他下的情蛊,”寨老动了动同样干枯的嘴唇,问道:“林朝啊,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他当然知道。
这情蛊在八年前被黎清给了李婉萍,李婉萍死前又给了林朝,被他在和黎宿第一次见面时,种在了黎宿身体里。
这是黎清的蛊,黎宿根本发现不了。
所以他每次听到黎宿说一见到他就喜欢他,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对他好,心里便又是难过又是羞愧。
他不是没想过和黎宿坦白,但一想到黎宿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疏远他,他就害怕开口。
林朝觉得自己是个狠毒的骗子,黎清和黎宿收留他、保护他,他却在还没见面的时候心里便满满都是算计和利用。
而现在,更是因为他种下的那只情蛊,害得黎宿昏迷不醒。
“我……”
“你肯定不知道,我随便问问。”寨老笑出一些褶皱,说:“我老胳膊老腿抬不动他,你一个人也不行,我再找两个人把他抬车上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