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安静了会,林朝又尝试了一口鱼肉,状似无意道:“对了,姚尧说我之前总不理他,是为什么?”
黎宿夹菜的手顿了顿,眼底的笑意淡了些,睫毛垂着,像是陷在哪段不知名的回忆之中。直到林朝咳了两声,他才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指尖:“他很烦人,你不理他很正常,没有为什么。”
林朝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他能感觉到黎宿是真觉得姚尧烦人,其中原因可能和他突然被换掉的身体有关,但他识趣地没再往下问。
毕竟一段空白记忆横在哪里,很多事三言两语说不清。
倒是黎宿主动开口:“姚尧他爸姚正华,以前求我救他老婆……这事你应该已经记起来了,那是我炼蛊至今,第一次用蛊给人治病,可惜也没治好。”
“没关系的,”林朝轻声安慰,“姚尧说,他一直很感激你,是你让他妈妈多陪了他这么多年,你已经尽力了。”
这话像根针,刺在黎宿心上。他看着林朝的眼睛,喉结动了动,只低低应了声:“嗯。”
可他根本没有尽力。
当时只要将静蛊用在姚尧母亲身上,那病就能好。但他舍不得,是他小气、自私,不愿意将这唯一的生机给一个陌生人。
后来,林朝死的时候,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是不是就因为他没有救别人,所以也救不了林朝,是不是就因为他自私,所以复活林朝总是不能成功。
这个念头像沉疴宿疾,在他心底盘根错节。
可他不后悔,如果当初那只静蛊真用在了姚尧母亲身上,林朝的魂魄根本撑不到现在。
这样想着,黎宿又突然笑了出来,话题不知怎么转了个弯,对林朝说:“你妈妈的遗产我没动,上次是骗你的,等你后天醒了全都给你好不好。”
林朝懒得去揣测他反复无常的情绪,反正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和十八岁那年短暂的记忆,他确定黎宿不会伤害他,也几乎不会对他发脾气。
“不用啊,本来我问遗产这件事,就是想给你的。”林朝理所当然地说。
黎宿手指紧了紧,他知道如果普通人听到这话,应该要高兴才对,但他怎么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和沮丧,“不一样,这是你的,你要自己保管好。”
黎宿害怕林朝托孤似的将那些财产塞到自己手里,他却孑然一身,黎宿绑也绑不住,求也求不得,他想走,也就那样轻飘飘地走了。
那笔遗产,从李婉萍的遗产,变成了林朝的遗产。
“那我们回曲城的时候去买房子吧。”林朝提议,“还可以给你换一辆好点的车,林毅以前跟赵茹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了的,他说开便宜车出去,别会被别人看不起。”
“便宜车?”黎宿想起停车场里的黑车,沉默了一下,说:“好啊,我正好想换车了。”
林朝困在林家囚笼中太久,所见所闻都充斥着林毅赵茹的身影,林毅和林毅朋友用过的好东西,车、房、表,吹得天花乱坠,他听了便觉得那就是最好的。
可黎宿不愿意他的认知依旧停留在以前,不想他残留太多林家的影子,林朝所知道的应该要更新换代,如同他的生命一般。
全换成他的。
“要换什么样的呢?我记得林毅最贵的是一辆迈巴赫,要一千多万呢。”
黎宿仍是不可控制地看着他,听他规划要买什么,选什么样的,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什么都可以。”
他钱多,想给他送钱的人也多,商场停的那辆落地四千多万,也不过就是平时没事的时候开,留在重云寨的那辆要更贵一些。
“不要买和林毅一样的,我的车比他的贵很多。”黎宿的话语中毫无炫耀,林朝倒是从中听出来一丝比较,像是在说,我的更好,看我的,不要再想着别人的。
“贵很多是多少?”林朝问。
黎宿笑笑又不说话了。
林朝忍不住嘀咕:“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很讨人厌。”
“有啊。”黎宿揉揉他的头发,语气轻快,“这不是杨婕跟你说的吗?最讨厌说一堆话,别人只回一个‘嗯’字了。”
杨婕。
林朝心跳漏了一拍,对啊,杨婕,怎么上午没想起来。
杨婕说他已经死了,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活的?现在用的这具身体又是谁的?
这些念头才在脑子里转了一遭,林朝便感觉身体又变得沉重起来,轻飘飘的魂体像是随时要从中脱离。
“阿朝。”
好在黎宿及时叫了他一声,“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朝没有回应他,大口喘着气,手臂开始剧烈颤抖,脸上的血色以极快地速度褪去。
“阿朝!阿朝,别想,别想这些……”黎宿咬牙抱住他,手抖得好像比林朝还厉害,“我都告诉你,等你后天醒了我都告诉你好不好,你现在别想了。”
林朝也不愿意折磨自己,顺着黎宿的话渐渐恢复呼吸,以一个极为脆弱的姿态蜷缩在黎宿怀中休息。
就在黎宿以为他魂魄稳定,紧绷的神经刚要松弛时,林朝突然开口问道:“我是怎么死的?”
黎宿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极度不愿意承认这个两人都已经知道的事实。他垂眸看着怀里人苍白的脸,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没有死。”
“我是什么时候死的?”林朝又问。
“我说了你没有死!”黎宿猛地收紧手臂,将人按在怀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崩溃,“你一直活着,活得好好的!没有死!”
他看起来快要被林朝的这两个问题逼疯,好像魂魄要离体的是他,好像死了的那个人是他。
林朝的头压在他胸膛上,听他如擂鼓一般密集震动的心跳声,炽热的体温从黎宿身上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他脸上。
林朝不明白,死了就死了,黎宿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这件事?人总是要死的,不过就是早晚的问题。
李婉萍死了他伤心了一段时间也就好了,而林毅、赵茹以及林子贺,他与这三人短的相处八年,长的更是十八年,听见他们的死讯却无半点难过。
“黎宿,你抖什么?”
“没有。”黎宿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不问了,你别抖了。”林朝轻声说,“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吗?你在怕什么?”
黎宿闭上眼,睫毛在眼下透出细碎的阴影。他怕什么?他怕旧事重演,他怕他哪个地方没做好,就落得和六年前一样的下场,他怕林朝又为那个不知名的理由,再死一次。
“你一直,都活着。”黎宿在这方面格外固执。
“你身上好热,我都冒汗了。”林朝闷声说着,不再与他在这件事上争辩。
失去的记忆,被换掉的身体,和一个不讲实话的男朋友,这些事堆在一起林朝都没生气,他觉得自己脾气好得不像话。
黎宿的手臂松了些,却没放开,只是改成更温和的姿势圈着他,掌心轻轻贴在他后背上。
“我记得我刚到重云寨……好像是第二天晚上吧,就在你房间睡觉。”林朝说,“那时候我是真的很害怕,身边都是陌生人,我躺在你身边,脑子里在想我的妈妈。”
黎宿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他开合不止的嘴唇上,“虽然我都快要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但我记得我睡觉时她是会抱着我的,我当时想,要是你,或是随便谁能抱着我睡觉就好了。”
“对不起。”黎宿道歉,声音已经不再颤抖。
林朝不知道他在对不起什么,但他要讲的不是这个,“你知道吗?我现在比当初更害怕。”
黎宿愣住,声音既小又带着不敢置信,“怎么会?为什么,是我哪里没有做好吗?”
林朝轻轻推开黎宿,从他怀中脱离出来,“因为现在的你和我记忆中的你比起来,更加陌生啊。你的事业、朋友、下属,我一个都不认识,身边的人,住的地方,吃的东西我也全都不熟悉。”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黎宿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林朝身上,再一次体会到林朝的狠心。林朝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刺在他身体里,告诉他,林朝难受、害怕,都是因为他。
这些林朝都知道,知道他自己已经死了,知道身体不是他自己的,知道他失去记忆的原因和黎宿有关。
他在试探,试探在黎宿心里,是执念更重要,还是他更重要。
其实不必试探的,黎宿心想,即便在恨意最浓烈的时候,只要看到林朝,他都只会生出“只要他睁开眼睛,我就什么都听他的”的念头。
黎宿全身僵硬着,好似被那句“更加陌生”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林朝纯粹茫然的眼神,像个迷路的旅人,明明就站在家门口,却觉得家门如此陌生。
或许他真的错了,他一直以为,只要把林朝的魂魄稳住,把身体养好,只要人在身边,一切就都能回到原位。
他却忘了,林朝失去的不止是记忆,还有那么多年光阴里本该一起制造的痕迹,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应该让林朝自己选择。
可他承受得住林朝恨他的代价吗?一次就已经让他刻骨铭心,第二次他该怎么应对。
“阿朝,后天你会记起来的。”黎宿反复用这句话安抚林朝。
林朝认真地看着他,“黎宿哥,我真的会记起来吗?记起来之后,不会再次忘记吗?”
黎宿无话可说,他原本的打算就是给林朝的身体再次下蛊,此刻两种截然不同念头在心中不停拉扯。
是要承受林朝讨厌他,要离开他的代价,还是要因为他的害怕而让林朝害怕。
“黎宿哥。”林朝轻轻叫他。
“会记起来的,之后也不会忘记。”黎宿妥协了,想来挺直的脊背,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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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