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吞与傲慢 第1章 南萧

温庭晚坐上出租车时，母亲的电话恰好打来。

她戴上耳机，平静地接听。

陈锦蓉劈头盖脸地质问：“晚晚，你现在学会先斩后奏了是吗？”

“我还没奏。”温庭晚答。

“你要气死我啊？”陈锦蓉不留情面地呵斥，“这么大个人了还玩离家出走那套，温庭晚，你丢不丢人？我限你一小时之内回到家！”

温庭晚把车窗降下，大肆钻进的风拂动额前发丝，刮到脸颊，又溜进衣领，飘到温庭晚模糊如沙粒感的声音里：“我不想结婚。妈，别再逼我了。”

“你现在在哪里？”陈锦蓉敏锐地听到风声，担忧下又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怼，“你就为这事闹到出走？温庭晚，你都奔三了！我让你相亲有错吗？你就算一个两个不满意，后面不是还有人吗？你非要用这种方式对抗我？”

温庭晚的心沉甸甸的，但声音依然温和：“妈，您不要混淆概念。我说的是不想结婚，不是对男方不满意，我不希望您步步紧逼。”

“而且妈，您也常把我是老姑娘这话挂在嘴边，对，我是一个成年人，我不过是出门旅行，怎么到您这就成了离家出走？”

陈锦蓉被噎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又用上她一贯的命令语气：“我不想和你争论！你现在立马回来，别让我再说第三次！”

“我会回来，但不是现在。”温庭晚望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缓缓道，“你听，风声很大，我的旅程开始了。”

“温庭晚！”陈锦蓉尖声咆哮，“你长大了，越来越不懂得体谅我了！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说走就走，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我让你相亲有错吗？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走后谁照顾你？哪个女人不结婚生子、不传宗接代？你要当异类吗？”

温庭晚说：“如果您觉得选择一条自己想走的路就是异类的话，那我不作反驳。道理存在于不同立场的人的口中，我要挂电话了。”

温庭晚长按手机关机，摘下耳机。

在这场隔着手机的争辩中，她还是输给了母亲。

温庭晚觉得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就像海和鱼，辽阔的海洋裹挟着鱼，鱼的生长也离不开海。

鱼偶尔会想到海洋以外的地方看看，海的警告会形成海浪将它拍到沙滩，鱼贪婪地吮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可脱水太久会搁浅，鱼最后还是活不成。

长年累月被海水包裹的生活已经让鱼对水形成依赖，鱼离不开、也不能离开海。

“姑娘，你没事吧？”司机师傅是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从温庭晚与母亲争吵开始，她就时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温庭晚的情绪。

察觉到温庭晚在走神，她还是忍不住说：“纸巾在我座位后的储物袋。”

纸巾？

温庭晚用力眨了一下眼，关掉车窗。

原来是风撞进眼睛，揉出了一行泪。

师傅放了首舒缓的音乐，乐呵呵地开导：“别伤心啦，你的地址是在机场，我相信你即将远行到一座充满期待的城市，旅行要快乐呀！”

陌生人的善意总是令人动容，温庭晚说：“嗯，谢谢姐。”

温庭晚从泉州搭乘飞机到西宁，落地时天色渐晚，她到附近的酒店办理入住，明早八点再出发和旅游团汇合。

西宁昼夜温差大，晚上七点温庭晚的食欲才在胃里膨胀。她披上薄外套，到酒店周边的便利店觅食。

便利店的玻璃门旁立着一方电子投屏，屏幕里美艳的女人手里握着便利店新推出的汽水，红唇轻启念广告词，唇珠舒展成圆润的弧度，随着话音起落，女人再一笑，明媚又抓眼。

温庭晚认识她，班上的女学生课桌上贴满了她的照片，温庭晚依稀记得她叫——

“叮。”

玻璃自动门打开，从便利店走出来的女人正好与温庭晚擦肩而过，卷翘的发丝拂过脸侧，温庭晚嗅到了对方身上清冷的铃兰花香。

温庭晚下意识回头望。

女人身材高挑，浅褐色风衣衣摆翻飞，牛仔短裤下是一双纤白笔直的腿，她蹬着靴子，很快从温庭晚的视线远去。

温庭晚回过神来时，投屏广告切换画面，屏幕里还是那位美得让人无法挪眼的女人，只是手里举起了另一款饮料。

温庭晚记得她叫南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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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晚报名的旅游团为夕阳红旅游团，游玩为期12天的西北大环线。

旅游团迎合老人的节奏和体力，出发时间较早，主要从平坦的道路行驶，提供给老年人更舒适的乘车环境。

温庭晚在6点30分就坐上了大巴车。

但她算是较晚的一批。

老人们都很期待这次旅行，两两分好座位，操着不同的家乡话交流。

一见温庭晚上车，坐在前排的奶奶转头朝老友分享：“桂兰啊，来了个漂亮姑娘，你孙女有伴咯。”

温庭晚确认“漂亮姑娘”是在说自己后，微微睁大眼睛，迎上陪同奶奶旅游的一位小姑娘的视线。

两人同时尴尬地朝对方点头，又同时匆忙地别开眼。

温庭晚是觉得年龄跨度过大有代沟。

秦思泉是单纯社恐。

导游还没上车，举着小粉旗在车前摇啊摇地迎接老人温庭晚找了个空位，为避免让后来的人入座不方便，她坐到了靠窗的座位，把背着的背包摘下来抱在腿上。

老人们在导游的带领下陆续上车，温庭晚观察到除她和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以外，还有两位同行的女生，女生们坐到了她身后那一排。

温庭晚不善交际，她内敛的性子更不会主动与人打交道，她佯装很忙地侧头看窗外风景，座椅忽然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

一颗绿包装袋的枣糕顺着座位间的缝隙递了过来，身后的女生跟着探出头，一笑漾开甜美的梨涡：“你好，我叫苗淼，三水淼，我身旁的女生是林清竹，清澈的清，竹子的竹。”

“这趟旅程我们大概都会坐在你身后这排，如果行程中让你有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提出来，我们认识认识，相互也有个照应。”

别人先开口了回应是基本的礼貌，温庭晚收下枣糕，温和点头：“你们好，我叫温庭晚。‘庭晚初辨色，林秋微有声’的庭晚。”

“这名字真有意境。”苗淼托腮笑，“你是一个人过来旅游的吗？”

“是。”温庭晚说。

温庭晚特有的技能是把天聊死，明明是一名语文教师，她在课堂上可以高谈阔论，但私下社交容易变成一只封闭在壳里的蚌，需要别人从外撬开一点，她才愿意展露一点面目。

好在苗淼是一个健谈的人，她的鹿眼睁得又大又圆，亮晶晶得像飘落的雪花。苗淼又兴致勃勃地问：“住宿都是两人间哦，你期不期待你的舍友是谁？”

“我都可以的。”

“没关系呀，到时候你可以来找我们玩，林清竹带了大疆，她的摄影技术在我的督促下提高了不少，可以帮你出片哦！”

“谢谢。”

负责接送夕阳红旅行团的大巴车即将启动，旅行团人数统共22人，老人们的座位很集中。

导游是位留着干练短发的女人，她左胳膊挽一只行李箱，右手拎三个背包，一边引导步履蹒跚的爷爷上车，一边把行李放到最后一排。

“后排有很多空位，大家带上来的行李要是占位置可以考虑放到后面，哎，没事，阿姨您放着，我帮你拎！”

温庭晚本以为她旁边的座位不会坐人了，正考虑要不要把背包放在空位上时，姗姗来迟的南萧上车后径直走到她身旁。

“你好，换个位置行吗？我习惯靠窗。”

“好的。”温庭晚起身让位，也不奇怪她为什么有这么多空位不坐偏挑到了这。南萧擦过她走到里面，温庭晚鼻尖耸动，嗅到熟悉的铃兰花香。

南萧戴着顶兜住大半张脸的墨镜，粉色鸭舌帽下是披散的及背长发，发尾卷翘。南萧的混血感强，鼻梁高挺鼻尖微翘，嘴唇不薄不厚，唇色水润得似蒙了雾的湖面，上唇衔着的唇珠就是映入湖面的日轮。

这张脸轮廓优越，是典型的骨相美人。

苗淼只偷瞄了一眼就羞得把脸埋进林清竹的肩窝，闷声道：“她好漂亮！”

林清竹轻车熟路地揪住她的后颈，将这根一看到美女就埋土的小萝卜挖出来，说：“毕竟是超模。”

温庭晚坐到外面，双腿并拢，重新把背包放在腿上，动作之余禁不住瞟了南萧一眼。

南萧察觉到她的视线，慢悠悠地摘下墨镜，墨镜下是一双狭长的、略带攻击性的狐狸眼。

南萧不笑的时候让温庭晚联想到伺机狩猎的野生红狐，野性张扬，锋芒毕露。

温庭晚心虚地把视线收回。

反倒是南萧直白坦荡地盯住她的眼睛，猝不及防地打开话匣子：“你为什么会选择报夕阳红旅行团？”

温庭晚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喜欢慢节奏式旅行。”

“现在跟团夕阳红的年轻人很少，那你猜猜看我为什么会选择夕阳红旅行团？”

“我不知道。”

南萧笑了：“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反问我一句为什么吗？”

“哦……”温庭晚温吞吞地点了下头，依言问了：“为什么？”

“我说我是大学生没买着回家的票，所以蹭旅游团的车你信吗？”

“信。”

南萧没预料到她的回答，扬了扬眉，略微诧异：“为什么？我看上去很有学生模样？”

“你很年轻，有年轻人的朝气和锐气。”

南萧唇角的弧度加深：“那你就不年轻咯？”

温庭晚实话实说：“不大年轻了。”

南萧手肘靠到座位靠背，脸颊枕在手肘上，她没想到这场旅程能遇到说话这么出乎意料又有意思的人，索性多逗了几句：“如果我说我早就不读书了呢？”

“不读书和年轻没有关联。”温庭晚说。

南萧忽然俯下身，凑过来说：“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我自认为我这张脸还是很有记忆点的。”

温庭晚屏息，下意识后仰身体，讷讷道：“你是南萧，你很有名。”

回答依然在南萧的意料之外。

这时载着一名司机一名导游兼22名游客的大巴车缓缓出发，窗外林立的大厦晃成一帧一帧，犹如电影慢镜头，恰好经过一个公交车站，车站挂着的广告牌和温庭晚面前这张脸相叠。

南萧很有名。她年轻，漂亮，有名气，眉眼极具侵略性和这个年纪难藏的野心。

她比海报上看到的脸还要漂亮，漂亮得动魄惊心，以至于她一靠近，铃兰花香掠入鼻端时，温庭晚的第一反应是屏息。

清晨的日光从车窗钻入，视线所及之处的路牌和建筑都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光线越来越灼眼睛，南萧微微眯眼，把挂钩里卷着的窗帘掀开，拉上。

“我晒不了太阳，你介意我拉窗帘吗？”

“你有关窗帘的权利。”温庭晚一板一眼地说。

南萧又笑了，她并不像传闻说的那样性子坏爱耍大牌。

温庭晚难得主动把话题接过：“所以你报夕阳红旅行团，是不是不想被那么多人发现？”

老年人并不大关注网络上的公众人物，尤其是时尚圈。据温庭晚班上喜欢南萧的那位女学生分享所知，南萧的工作都是杂志拍摄和红毯走秀，只拍过一档娱乐性的综艺。

也就是那档综艺，将她推入风口浪尖，给她扣上清高傲慢的帽子。营销号传，南萧一不尊重前辈，二不搭理后辈，三不欢迎粉丝，经常性甩脸色耍大牌。

在南萧被网络上的人口诛笔伐时，温庭晚的学生趴在课桌上哭了很久。

“猜对了一半吧，我是抱着想放松又不过多引人注目的目的来，但更重要的还是，”她伸出白皙食指，指尖轻点虚空，又转了个圈，指向屁股刚坐热乎的导游。

“喏，那是我小姨，我来支持她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