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暮在家中耐着性子等了几日,总算等到了叶行简的朔望假。
国子监规制森严,监生皆得居于斋舍,纵勋贵子弟亦不能免,除特殊假日外,唯每月初一、十五及廿五方可归家休沐,俗称朔望假。
叶行简刚踏入府门,肩头还缀着几点未消的雪粒子,一团裹在鹅黄软缎里的小人儿就直直扑入他怀中。
“大哥哥!”叶暮仰起粉团似的小脸,笑靥绽开,“你可算回来了!”
“小四娘莫不是专程在这风口里候着我?”叶行简笑着俯身将她捞起,打趣道,“可是馋了外头的糖?”
“才不是呢!”叶暮的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一双藕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爹爹书房里有本顶顶好看的《山海经》画册子,上面画着好威风好威风的神兽,就在那最高的架子上头,偏生爹爹今儿个出门了,四娘蹦跳着也够不着,阿荆踮着脚也够不着,可愁坏人了!就巴巴儿地等着大哥哥回来,帮我寻那神兽去瞧!”
声调又糯又急,还用小手指了指抱璞斋的方向,圆鼓鼓的脸颊随着话语微微起伏,一副煞有介事的着急模样。
叶行简被她这娇憨情态逗得心头软成一团,捏了捏她冻得微红的鼻尖,满口应承:“使得,使得,大哥哥这就带我们小四娘去寻那威风凛凛的神兽。”
寒风卷着碎雪打在抄手游廊的朱漆柱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叶行简抱着暖乎乎的小人儿,护着她的脑袋,绕过结了薄冰的青砖墁地,径直往抱朴斋去。
书斋门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叶三爷晨起出门访友尚未归。
“神兽在哪儿呢,小四娘?”
叶行简抱着她跨过门槛,暖融融的书墨香气混着冬日特有的清冽扑面而来。
他环视满室琳琅,书架高耸,直抵屋顶,层层叠叠堆满了书卷、卷轴、函套,有些地方甚至摇摇欲坠,几无立锥之地。
叶暮挣扎着从他怀里滑下,踩在地砖上,仰着小脸,努力踮起脚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直直指向最高那层书架顶端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匣子:“那儿!大哥哥快看!就是那个顶好看的匣子,画着会喷火的龙,还有长翅膀的蛇!”
叶行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匣子确实放得刁钻,需得踩着梯子方能取下。
他失笑,揉了揉叶暮的发顶,“这般高,若费劲取下不是,看哥哥怎么罚你。”
口中虽嗔,叶行简却已寻了靠墙的木梯过来,长腿一迈便稳稳站了上去,他身量已初具少年挺拔,伸手就探向了那乌木匣子。
叶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乌眸灼灼,袖中小手悄然紧攥成拳,那日她并未见到字据所藏何处,但她认识这个乌木匣子,爹爹的私房钱尽藏于此,凡紧要之物,皆纳其中。
她心下暗忖,那字据,料也被爹爹藏于其中。
叶行简轻松取下匣子,入手颇沉,并非画册该有的分量,他微感诧异,低头见叶暮正眼巴巴望着,满眼期待,便抱着匣子下了梯子,顺手搁在窗下的书案上。
“小四娘,我猜你定记错了,一本《山海经》怎么会放这么高......”叶行简一面笑着,一面打开了乌木匣盖。
匣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卷古籍,函套陈旧,纸色泛黄,十分古朴,最上面并非画册,压着张对折的洒金笺。
应当就是这个了。
“这张纸好漂亮。”叶暮佯装无意地探手取出笺纸,展开递给叶行简看,“大哥哥,你看这纸上面有竹子。”
叶行简本想制止,但他一眼就扫到了笺上的落款,叶远明,二叔名讳。
“……立据人叶远明,今借得三弟叶远程所藏《云麓山房集注》韩季子手批孤本一卷,为期一月,定于腊月十五前完璧归赵。如有延误或损毁,愿以五倍市价偿之。恐口无凭,立此为据。康定五年冬月初九。”
叶行简本当是张寻常字据,但稍转念一思,就察不对劲。
他出身勋贵,又在国子监进学,对朝野风向极其敏锐,这本《云麓山房集注》,他亦有所耳闻,乃当世难寻的孤本,尤以韩季子亲笔批注为贵,此人乃前朝名臣,其著述虽尚未被禁,但其人其学在当下朝堂本就存有争议,非议先帝的言论亦偶有流传于其批注之间,实属敏感。
更何况,这并非寻常借阅,国子监的吴博士嗜古成痴,稍加打听就可知晓。
岁考在即,博士考校评判,笔下稍稍抬高一等,便足以改变生员升堂的命运,二叔此时借此珍本,用意不言自明。
“大哥哥?”叶暮适时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叶行简回神,他迅速将字据折好,放回匣中原位,又将匣盖轻轻合上。
他蹲下身,平视着叶暮,语气温和,“四娘乖,这匣子里装的不是画册,是三叔顶顶重要的宝贝,比神兽还要珍贵,方才大哥哥看到的东西,你千万莫对旁人提起,连阿荆也别说,知道么?这是咱们俩的小秘密。”
叶暮用力点头,“嗯,四娘不说!打死也不说!”
她伸出短短的小指,“拉钩!”
叶行简展颜,伸出小指与她勾住,“好四娘,这书架子太高,画册许是爹爹收在别处了,大哥哥改日再帮你寻,今日之事,切记莫提。”
“嗯!”叶暮乖巧应下,一派天真烂漫,但心下了然,以长兄之智,必已洞悉其中关窍,至于大哥哥将如何行事,她且静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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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风平浪静。
日子滑向腊月,府中上下忙着预备年节,二房院里先热闹起来,库房里的红绸被一匹匹搬了出来,堆放在耳房里,艳得扎眼。
叶暮裹着厚厚的兔毛滚边小袄,被紫荆牵着在廊下看雪,便见二房的管事徐嬷嬷叉着腰,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将几大卷红绸往院里抬。
“都仔细着些!这可是上好的杭绸,奶奶说了,预备着给二爷报喜时挂门头,扎彩球用的,沾了一丁点儿灰星子,仔细你们的皮!”
“哎哟,嬷嬷您就放心吧!”一个婆子谄笑着,“咱们二公子那是文曲星下凡,这次升堂考,必定是头一份,只等喜讯一到,便立刻张挂。”
叶暮远远望着,前世里的二伯母似乎也准备了这些彩球红绸,倒是都用上了,好一阵风光。
又过两日,府里负责采买的管事被周氏叫去,回来时便吩咐小厮们去外头订做几个硕大的红灯笼,灯笼上要描金“蟾宫折桂”、“独占鳌头”等大字。
愈发张扬了。
连老太太跟前的管事妈妈林嬷嬷都忍不住在给老太太捶腿时提了一嘴,“二奶奶心气儿高,早早预备下了,瞧着是真有把握。”
老太太捻着佛珠,半阖着眼,“子孙争气,自是家门之幸。只是事未成,锣鼓先响,不像簪缨世家做派。”
林嬷嬷连忙应声,“老太太说的是,勋贵门第,讲究的是宠辱不惊,静水深流。”她手下力道更稳了些,不再多言。
老太太的话虽未明着斥责,但那份世家浸淫出的清高,扎得周氏坐立难安。
更何况,妯娌都来自名门,长房王氏乃太原王氏嫡枝,三房赵氏也是清流官宦之后,唯有她,出身豪商之家。
周氏行事向来张扬惯了,总觉得排场便是体面,被老太太这般轻描淡写一点,仿佛她那精心预备的红绸彩缎,都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商贾习气,一股郁气堵在心口。
周氏暗自咬牙:且等文哥儿升堂的喜报传来,看你们这些清高贵人还能说什么酸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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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六,天刚蒙蒙亮,府里就忙活开了,老太太发了话,今日岁考放榜,阖府都在正院暖阁里候着信儿。
叶暮被紫荆抱到暖阁时,里头已坐满了人,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罗汉榻上,手里捻着佛珠,面色如常,各房主子们皆已依次落座,连爹爹都从书堆里请出来了。
阁里炭火烧得旺,熏笼里飘着沉水香,周氏热络地说着中午席面之事,“母亲,儿媳想着,今儿个是个大喜的日子,单是府里小庆怕是不够,还让松鹤楼准备了上等席面,他家的鹿筋煨得烂烂的,最是滋补...喜报一到,立刻就在花厅摆开,请几位相熟的亲眷也来同乐。”
王氏端坐着,睨了眼周氏,不咸不淡地接话,“二弟妹有心了,只是这喜报未至,一切还是稳妥些好。”
“大嫂也忒谨慎了些,便是不提我们文哥儿,单说简哥儿进率性堂,那还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早一日晚一日,这喜总是要贺的。”
周氏话音稍顿,目光便似不经意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刘氏那平坦的小腹上,话锋也跟着一转,“说起来,咱们府上就该这般喜气盈门才好,若是三弟妹争气,再给老太太添个金孙,那才真真是锦上添花嘞!”
刘氏尴尬笑笑,只当未闻,周氏见她闷葫芦似的,反倒说得愈发起劲,“喏,就像我们文哥儿,虽说读书上头还需历练,可到底是小子,筋骨壮实,将来光耀门楣,这才是正经。女儿家嘛...
...终究是娇客,像我家晴丫头,我这当娘的,好吃好喝地给她养到及笄,再风风光光地寻个好人家嫁出去,那就算尽了天大的心,对得起她了。儿子不一样,总归能继承香火,三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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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孤鸾煞(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