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 第46章 （046）

萧梦得怜悯的看梧桐一眼，宽慰她道：“别怕。”

她虚浮无力的坐起身，在床头柜子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契来，道：“人生除死无大事，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可怕，我知道你心里没底儿，这是你的身契，你要是害怕，拿着身契，去官府销了籍，或者你自己另寻个好去处也成。”

梧桐放声大哭，声音里满是凄惶：“婢子哪儿也不去。”

萧梦得觉得放她自由是她最大的恩德，可梧桐却知道，不论她是否自由，一个奴婢而已，不过是从一处零落辗转到另一处，最大的幸运不过是遇上个好服侍的主子，除此毫无幸与不幸可言。如果非得总结，打从出生落地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只有“不幸”两个字。

她摇头：“婢子不要身契，婢子也不离开姑娘，姑娘，您别这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有病了就看郎中，总有办法的。姑娘，您听婢子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和康健最要紧。”

萧梦得被她哭得神伤，苦笑了笑，道：“你怎么那么相信江清寒？”

梧桐道：“婢子知道七爷嘴毒，说话不中听，可姑娘扪心自问，打从姑娘到了江府，前前后后，但凡有事，哪次不是七爷？尤其这次，若不是七爷，姑娘哪儿还回得来？”

萧梦得不吭声了。

偏偏梧桐还发出诛心之问：“难道姑娘原本是愿意留在郡王府的？七爷接您回来反倒接错了？”

“胡说八道！”

“可七爷确实是殚精竭虑，费尽心思，还因此得罪了郡王爷夫妇，但姑娘却如此无动于衷，落在世人眼里，可不就是这么想姑娘的？”

萧梦得板着一张小脸，不吭声。

梧桐道：“婢子不知姑娘和七爷究竟有什么过节？怎么好像您打从开始就对七爷有意见似的？”

当初二爷给姑娘出馊主意，说让她考虑将来的良人，首当其冲是世子爷，但次之便是江七爷，彼时姑娘就一副如风过耳，全不在意的模样，就算后来在世子爷那里碰了壁，她也从来没有考虑江七爷的意思。

及至后来江七爷屡屡施以援手，可姑娘和他针锋相对，连最寻常的感激和感谢都没有。这已经不属于不通人情世故的范围了，对于其他的表少爷和表姑娘就完全不这样。

不寻常，太过不寻常了。

两人从前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得罪，怎么姑娘就像和七爷有多大仇似的？

梧桐哭得幽幽咽咽，萧梦得头疼，道：“好了，别哭了，不知情的还当我死了。”

“姑娘别胡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幸福顺遂的。”

“呵。”好话人人都爱听，可这会儿萧梦得只觉得讽刺。

她有些恹恹的解释道：“我不是有什么顾忌，也不是拉不下脸去求七表哥，先前蒙他援手的时候多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他都不急着讨债，我一个欠债的有什么可慌的？总之不用，你出去吧，给我打点儿水，我想泡个澡。”

***

江清寒得到了萧梦得的回应是“不用”，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反倒梧桐一脸的歉疚，道：“是婢子不该来打扰七爷……”

江清寒摆了摆手，道：“不必，回去服侍你们家姑娘吧。”

梧桐犹豫着，分明还有话说，江清寒倒是有耐心也没催，可最终梧桐还是欲言又止。

她想问姑娘接下来的事可该怎么办啊？七爷把她接回来了是不错，但江府也不是铁桶一座，难保郡王府不会善罢干休，那时候又该如何？七爷就没别的嘱咐？

可姑娘说得也不错：能把她接回来就已经是江清寒最大的极限了，还想怎么样？凭什么让他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就算她忍心，他肯吗？

萧梦得泡到水都凉了，才脱力般的爬出来。

也没要梧桐服侍，自己大致擦净了水，换好了衣裳，用干净毛巾把头发裹好，就又匆匆倒在榻上昏睡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随着雨过天晴，她也仿佛脱胎换骨，昨日种种入骨的酥痒终于消失，她除了有些乏力，已经没有任何不适。

胜在年纪小，她又不懂男女之事，药性再强，却被她稀里糊涂的熬了过去。

这看似只是一件小事，或者是一桩小病，但在无形之中，都是淬炼她的火、雨和风，锤炼的是她的心性和意志。

这让她找回了一点儿自信，原来她不是废物到一无是处，甚至会因借助自己的力量解决了问题而让她有了一点儿点儿可怜却可慰的成就感。

*

十二姑娘来看她。

萧梦得有点儿意外。

十二姑娘笑眯眯的举着个小锦匣，道：“七哥说了，礼尚往来，表姐送我了颗坠子，我还表姐一串手串儿。”

对着这么个娇憨可爱的小不点儿，萧梦得心里所有阴郁和负面的东西都暂时被压到了偏僻的角落，她笑得和小十二样的灿烂，道：“多谢。”

“别客气嘛，表姐戴上，看好不好看？”小姑娘一脸热切。

萧梦得也就打开，见是一串红玛瑙的珠串，也就顺着十二姑娘的意思戴在手腕上。

十二姑娘捧着她的手，啧啧赞叹：“呀，真好看。”

这小丫头的嘴可真脆快，好话说得也甜。

萧梦得失笑，只当小姑娘也喜欢，便褪下玛瑙手串，戴到她的小胖手腕上，道：“你戴更好看。”

江十二姑娘咯咯的笑着在眼前晃了又晃，最后还是褪下来，顺势就戴到了萧梦得的左手腕上，道：“我说的是表姐的手好看，我七哥和十哥都说了，我这手就是小猪蹄，啃吧啃吧能顶半天饿。”

萧梦得再满腹愁肠，也被这话逗得忍俊不禁，她握着江十二的小胖手搁到嘴边轻轻一亲，道：“哪儿有这么香的小猪蹄，你听你两个兄长胡说呢，这小手多可爱，表姐喜欢。”

江十二又痒又暖，被逗得咯咯直笑，道：“我也喜欢表姐。”

***

江候夫人请了几个妯娌，说是有事商量。

江六太太心里忐突的。

但萧梦得回来有几天了，江候爷那里始终没动静，并没有说是把江清寒叫去“训斥”一顿。江候夫人也一直安安静静，不像是恼羞成怒的样子，她不免存着一点儿侥幸：也许，七哥儿算是从这场事儿里抽身了？

江六太太是约着江四太太一块儿去的，就怕自己一个人去太扎眼，会成为大嫂的焦点。

江候夫人待她并无特别针对的意思，态度一如既往的和气。

江六太太闷头坐在最下首，打定主意：不管今儿大嫂说什么，自己绝对不说一个“不”字，不管她有什么提议，自己绝对双手双脚的赞成。

一时人都到齐了，妯娌几个叙过寒温，又说了会儿闲话，这才言归正传。

江候夫人开口：“今儿叫大家来，是关于外甥女的事想跟大家商量。”

她避重就轻，并没说得太详细，只道：“梦得过了生日已经十四了，这个年纪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晋王妃那日见过梦得，对她很是喜欢，有意想把她说给保宁郡王做个侧室。”

其余诸人互相看一眼，都是明白人，谁不会装糊涂？

江二太太遂笑道：“这是好事儿。”

江三太太也附和道：“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府里的事本就是大哥大嫂操持，孩子们的亲事也一样。”

江候夫人道：“到底不同，如果是别的侄子、侄女，还要问弟妹们的意见，更何况外甥女没了至亲长辈，这终身大事总要大家共同首肯了才好，将来好了歹了，也免得落埋怨。”

诸人都应和：“倒是这话。”

其实这才是正常程序，本来就应该按着这个模式来。

没谁和萧梦得更亲近，况且不过是舅母辈，舅舅们再亲，男女有别，他们也不大过问后宅里的事。只要大岔不岔，嫁出去就结。

可惜江候夫人母女不走寻常路。

不过，虽说先前闹了点儿小岔头，好在这事儿没闹得沸沸扬扬，如今也算回到了正轨。

是以江候夫人提了个开头，诸人都应着“大嫂做主就好，我们都没意见，横是都是盼着外甥女好的。”

这事儿就算定了。

定是定了，江候夫人又道：“这门亲事虽说你我看着千好万好，但也要外甥女自己点头才算圆满，依我的意思，不如把她叫过来，当面问一声，大家的意思呢？”

江二太太无可无不可：“那就让人去请外甥女过来。”

江三太太生了三个女儿，到如今三老爷膝下也没个儿子，所以她在妯娌里面始终有点儿软糯的性子，平日里尽量做和事佬，很有一种见谁都要讨好三分的谦卑态度。

也因此心更软善些，迟疑的道：“外甥女到底面嫩，当众问，怕她不好意思开口。”

江候夫人问她：“三弟妹的意思是……”

江三太太见所有人都望向她，不由得面色涨红，很有些后悔开这个口，慌不迭的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与其兴师动众的把她叫过来，没的倒吓着她，不若咱们妯娌不拘谁悄悄过去问一声。”

江五太太笑了一声，道：“三嫂真是好体贴人，什么大事儿，若不是四姑太太去的早，这事儿哪儿有她小孩子家说话的余地？”

江三太太也就讪笑了一声：“理儿是这个理儿。”

可律法还绕不过人情去呢。

江六太太始终不吭声，这时候江候夫人看向她，问：“六弟妹觉得哪个主意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