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砥略一颔首,目光沉稳、字句清晰地道:
“彭尚书所虑,乃是以利诱之——免税之利,虽解燃眉之急,却伤国库根本。然商贾之家,所求不止于利。‘士农工商’,商居其末,纵有万贯家财,于世人眼中终是低人一等。他们真正渴求的,是与士绅同等的身份认同,是家族子弟摆脱商籍、晋身仕途、光耀门楣的青云之路!”
他稍作停顿,见父亲凝神细听,便接着道:
“儿以为,不妨将此‘减免来年税收’之策,改为‘开商籍科举之禁’!”
“开商籍科举之禁?”周柏微微蹙眉。
“正是!”周砥语气不急不缓地阐述,“朝廷可颁明诏,凡愿意捐粮五千石,或白银三千两以上的商户,朝廷即赐其家族‘善商’资格。凡具此资格者,其家族后世子孙,无论嫡庶,均可依正常良民之例,参加朝廷各级科举考试,入仕为官!”
青年直视父亲,条理清晰地分析:
“此策妙处有三。其一,解燃眉之急。富商们为求子孙前程,必踊跃捐输钱粮,赈灾之需立时可解。
其二,无损税源。所捐钱粮乃额外所得,非国库岁入。朝廷许其科举资格,看似恩典,实则无需动用分毫税银,更不会影响来年既定的税赋征收。此为‘无本之利’。
其三,可广纳人才。天下良才埋没于市井者不知凡几。商贾之家子弟,未必无经世济民之才。此举既能激励其向学之心,又能为朝廷增添可用之材,岂非两全?”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周柏靠在圈椅中,指节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于心中权衡此策的利弊与可行性。
儿子提出的方案,确实跳出了减免税收的死胡同,将彭履道提议中的“物质补偿”替换为“身份跃升”,成本近乎于无。
然周柏心中的顾虑并未完全打消,他缓缓开口:
“此策……确有新意,亦避开了税收之失。然对于我大乾官场的震动,恐不下于清查隐田。士绅清流,多年以来视商籍子弟不得科举为天经地义。前两天的中秋御宴上你也看到了,圣上让云家公子入仕,便有好些人跳出来反对。
骤然开放商籍科举,必有人以‘混淆士庶’、‘玷污清流’为由,激烈反对。且如何确保所捐钱粮足额到位?如何甄别‘善商’资格,杜绝冒滥舞弊?皆是需详加考量之处。”
周砥早有准备,躬身道:
“父亲所虑极是。官场震动在所难免,有反对之声,正因它触及了某些固化的利益。
可父亲应当也看出来了。陛下自登基以来,屡次于内廷召见江南织造、盐务督办,垂询商贾之事。中秋御宴,圣上不顾反对舆论,坚持赐云家公子官职,甚至还欲让商贾之家与世家联姻。这些信号,难道不足以表明圣心所向?
陛下明见万里,深知我大乾工商兴盛,赋税半出其手。然商贾之力,仅囿于财货,其才其智,不得为国所用,实乃朝廷之憾!
陛下所念者,乃破除陈规,引活水入清渠!那些所谓‘混淆士庶’、‘玷污清流’之言,不过是抱残守缺、固守其特权地位的陈腐之见!灾情如火,百姓嗷嗷待哺,岂能因这等迂腐礼教,而坐视良策不行?”
周柏眼神微动,儿子的这番话,正戳中了他心中隐约感知却不敢明言的关键——圣上确实流露出对商贾阶层加以笼络、乃至有限度放宽管控的意图。他只是顾虑重重,尤其是官场汹涌的抗力。
周砥看父亲神色松动,接着说出其深思熟虑过的应对之策:
“为了应对反对之声,此策颁布时,必陈明为‘广开进贤之路,解生民倒悬之急’。反对此策者,便是不顾念民生,不顾及眼下灾情!儿相信,只要圣心所向,便能以君威压制清议。
且粮五千石,银三千两并非小数,非一般商人能承受得起,相较士农子弟只要是读书人便能科考,这已是一道不小的门槛。为了杜绝冒滥,‘善商’资格的授予,须由户部会同地方有司严核验收入库,并登记造册,详细记录捐纳者姓名、籍贯、捐纳数目、时间,一式三份,户部、吏部及本人各执一份凭证。
此凭证非普通文书,可由工部特制防伪牙牌或印信,以此为子孙科举入场之凭。若有伪造、冒名顶替者,一经查出,本人及涉事官员,皆以欺君之罪论处!”
青年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
“此非一时权宜!此举一可开辟一条不损朝廷税基、不耗国库分毫的应急财源;二可极大笼络天下商贾之心,将他们牢牢捆绑于朝廷,使其心甘情愿出钱出力;三可真正践行陛下‘野无遗贤’之志,为朝廷网罗四方人才,无论其出身。此乃长治久安之基!”
接着他朝端坐于书案后的父亲深深一揖:
“父亲,变革必有阻力,然机遇亦在眼前!陛下既有此心,我等臣子正该顺势而为,勇于任事!若因畏首畏尾,坐失良机,岂非辜负圣恩,愧对黎民?儿恳请父亲,将此策利弊,连同陛下扶商之意,明日早朝,一并奏陈!若有雷霆,儿愿与父亲共担!”
半晌,周柏长长吁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决断之意:
“你即刻将此议详细写就条陈,务必阐明利害,列出可行之法,尤其是执行细则与应对反对之策。最后注上你自己的名,明日早朝时,为父会替你呈上去。你如今既已入仕,虽官职低微,但为朝廷、为圣上分忧也是应当。”
周砥一听恭敬应了声“是”,正待回自己的观澜院书写奏呈,周柏却道:
“就在这里写吧。”
说完便起身将书案让了出来,周砥恭身朝父亲施礼致谢,坐到书案后开始自己磨墨,然后铺上纸张提笔书写。周柏时不时踱至身旁看一眼,见他笔下所言文词优美简练,字字句句皆有心系苍生之念,质朴诚恳。
周柏捊须点头,待周砥写完,将奏书呈至他面前,他接过后又仔细阅过一遍,自觉无误便说道:
“行了,明日早朝时为父会将此书呈与圣上,成与不成,就看圣上决断了。”
周砥谢过父亲,待出了书房,却有王夫人身边的婢女过来请他,说是夫人有事与他相商。
周砥来到主院左侧的耳房,王夫人正坐在里头,周砥进去跟母亲问了安,母子俩相互寒暄两句,王夫人便进入正题: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昨夜我和你父亲提起此事,你父亲也是此意,今日特唤你来问问你的意思。”
“此事暂不急。”周砥答道。
“你已是弱冠之年,怎还不急?” 王夫人惊问。
作为嫡长子,本早该娶妻绵延子嗣,但此儿前两年老以学业为借口,称不想为此分心,故也就由了他。如今已是科举及第步入仕途,自当考虑终生大事了。
周砥见母亲追问,耐心解释:
“母亲,儿对婚事尚有一些别的考量,想暂且放一放,待到时候合适,儿自会跟母亲提出,还望母亲莫忧。”
于他而言,前世与现在才隔了不过两三天,他才从一段不如意的婚姻里解脱出来,实不想这么快又步入另一段婚姻。
王夫人听他这番说词,有些不满,“那何时才算时候合适?瞧瞧身边跟你同龄的人,大多都已为人父了。”
周砥见母亲恼了,随恭身宽慰,“母亲。此乃儿终身大事,儿自会放在心上,只不想急于这一时罢了,还望母亲体谅宽宥。”
王夫人见他虽态度温和,却十分坚定,也无法,只道:
“也罢,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只为娘想问下你,你对芳若,可有意?”
昨日她还与常夫人碰面,常夫人虽未明提,但话里话外无不暗示着想将芳若许给麟奴,只自己还来不及问麟奴的意思,便没敢把话说明,只模棱两可地应付了她。昨夜跟丈夫提起林家时,丈夫也是认可的,就只差麟奴自己的意思了。
在她眼里,芳若是自幼看着长大的,知书识礼,模样周正,是个不错的姑娘。且她看得出来,芳若那丫头也十分中意麟奴。
听母亲如此一问,周砥只平静答道:
“林姑娘端婉恭淑,令人敬重。”
王夫人被他这答非所问的话噎住,她知她这儿子素来守礼。可芳若与他自幼相识,又与他妹妹是手帕交,可他每每与人见面,外表温和有礼,实则疏离淡漠,从不与人多说一句话。因周、林两家相邻而居,平日多有来往,两家子女也都亲近,均以名字相称,偏他从来都是一句“林姑娘”。
王夫人有些不死心,“你真就对芳若没有一点意思?这会儿就咱们娘俩,你就别端着你的君子之风了,你就跟母亲说,倘若到时让你娶她为妻,你可愿意?”
周砥便道:
“回母亲,儿的婚事尚无定数,只怕耽误了林姑娘。”
王夫人算是彻底明白了。
她这好大儿,对芳若没有那意思。
心中不由泛起一丝遗憾。
“那你可有其他中意的姑娘?”
“没有。”周砥道。
听他这话,王夫人又生出一丝希望来,“既没有,那何不考虑一下芳若?”
周砥稍迟疑了一瞬,朝母亲拱手一揖,“若到时林姑娘尚未婚配,由父亲母亲作主便是。只女子青春珍贵,儿不想耽误林姑娘韶华。”
王夫人听他前一句话,本还心生欢喜,可随着他后一句话说出口,又心中一沉,“听你这意思,你还要拖上好几年不成?”
周砥便坦诚道:
“说不准。父亲不也二十有四方与母亲缔结姻缘?!”
他这话一出,王夫人更是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但很快她便明白过来,她这儿子其实是在暗示她,不要私下跟林家承诺什么。
思及此,王夫人心里便有数了。想着改日见了常夫人,她若明着来问,便只能按麟奴的意思说了。她虽喜爱芳若,可她也不能背了麟奴的意思私自对林家作出承诺,倘若麟奴真学他父亲二十三四方肯成家,让芳若一个姑娘家等上三四年,活活熬成老姑娘,岂不是她的罪过?!
罢了,顺其自然吧。
就看这俩孩子有无缘份了。
周砥辞了母亲,司棋司墨一前一后提着灯照着他回自己所居的观澜院,在行经一处叉口,无来由地停了脚步,转头往左侧百步外的一处院子望过去。
见那院子里亮着灯,他顿觉惊异,下意识里闪过一道存留于前世的身影。
“这院子有人住?”他问。
司墨忙回道:
“昨日府中来了一位表夫人,据闻是夫人的表姐,来京办事的,夫人便安排她暂住在了蒹葭院。”
周砥听后不再多言,只看了一瞬门前那两盏暖黄灯笼,迈步离开。
有云宓的蒹葭院,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最后的印象,是重生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那天他因赴恩师岳昂的约,回来得晚了,听司棋说绿萼留话,云宓想见他。
他踏入蒹葭院的门,望见自己形销骨立的妻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目光涣散,气若游丝,只苍白的唇在微微翕动,她似跟他说了什么,可她的声音微不可听,被外头的风雪声尽数掩盖。
他凑近了她,问她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却停滞在他脸上,再也不动了。
他将她的眼阖上,为她盖好被子,出门准备为她料理后事时,因那不慎一跌,一转眼就回到了今世。
这一世,没有人知道,云氏女曾是他的妻。
‘轻商抑商’素来是古代各朝各代亘古不变的法则。秦汉时期明文规定”商人本人及其子孙不得担任官职。
魏晋南北朝则是门阀世家的天下,仕途基本被贵族子弟所垄断,商人更是毫无机会。
隋唐时也规定商人及其子弟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而宋朝对商人的管控相较其它朝代会宽松许多,所以宋朝的商业十分繁荣昌盛,虽然在军事上比较弱,但宋朝是真的有钱,国库充足,百姓也相对富裕。 宋朝法律上仍规定“工商杂类”或“曾为工商杂类”者及其子孙不得应试。但实际中,富商通过买田置地、让子孙读书脱离商籍得以应试。
元朝是否轻商抑商得分人,除了他们蒙古人,作为商贾的色目人比较受他们重用,而汉商地位却很低下。
明清时期虽然没有明确规定商人不能入仕,但也会设置重重障碍门槛,对商人的岐视依然十分严重。甚至很多朝代还规定商人不得穿丝绸做的衣服,商人出门不得骑马、乘坐马车,只能骑驴、骡,车只能乘牛车。而本文因剧情需要,只是对各朝各代的规定捡了一二作参考,并没有严格遵循历史背景。总之所有的不合理,均为剧情服务,请勿较真哈,就看个乐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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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