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相心证 第6章 调离

江理走出教学楼时，雨已经停了，天泛着灰蓝，劲风还是呼呼吹着，他只好攥紧单衣，抄手弯腰往风啸里冲去。

“江老师！”

身后有人叫住了他，是侦查学专业主任，赵娜。

她戴着金框眼镜，身形丰腴，手里抱着一沓教案，急匆匆地跟上来。江理折返回去，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巨大屋檐底下，开口问道：“赵主任，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赵娜随意地用衬衫衣角擦拭着眼镜上因温差而冷凝起的雾气，慢条斯理地说：“上学期，专业让每位学生填写了学情问卷，从大家的普遍反映来看，你的课程可谓热门。”

“我的荣幸。”

在赵娜的印象里，大学里的中年男性大多拥有啤酒肚地中海，尽管这么说有些以偏概全的片面，可江理绝对是她亲眼见过的最年轻且最风度翩翩的大学讲师，甚至年纪与她儿子相仿，心底里不免油然生出一股敬佩，她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近乎带着慈爱，说：“所以，我想来问问你对于课程增设的意见。”

“您说。”

“学生对你的课程反响很高，我们希望在接下来的选课系统中再增设几门《微表情心理学》课程，不知道时间上会不会有冲撞的地方。”

江理在赵娜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沉默了半晌，他拧着眉颇有些踌躇地开口：“您可能还有所不知，我请调去的分局的申请已经批准，”为了增加信服力，他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工作牌在她面前一亮，“我很热爱教师这份职业，可警察的工作只会更忙……”

“我理解。”

“您也知道，微表情课程在国内并不普及。这门课在大多数学生口中——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水课，”江理笑着摇头，“如果不介意，我想我可以在线下课程进行的同时拍摄网课上传校内系统，这样也方便学生学习。”

赵娜点头再次表示理解，“是我考虑欠佳，你的提议很明智，我会向院长反映的。”

结束了和赵主任的寒暄，江理本想去局里取车后就走，没想到四楼的刑侦处依然灯火通明，他想了想，还是上楼了。

从电梯里出来，江理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彷佛降雨导致的低气压流入屋内，他顿感呼吸困难，艰涩地迈开步子，不明所以地往里走去。兴许是雨停的缘故，工作氛围比下午更安静了。

夏月是个人精，她第一个看到江理回来，赶忙拉着他往会客厅走，压低声音说:“江老师，你可算回来了。”

江理歪着脑袋暗中观察外面的动静，饶是再没眼力见，看到夏月紧皱的眉心也能猜出一二，他顺着夏月这个自来熟的话头问：“怎么回事？”

“下午我带着小张他们看二月二十七号幸福小区附近前后半个月的监控，一大家子确实去给二老庆生了没错，可监控里压根儿没有妮妮独自出来的身影。付晓东和刘英华还是死咬着他们的说法不松口，牧队正在里面发火呢。”

“你的意思是，刘英华说妮妮去外面玩，可监控并没有拍到妮妮出小区？”

“对，”夏月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又指正说：“准确来说，监控压根儿没拍到妮妮出三号单元楼。”

“小区居民走访了吗？”

“还没有，”夏月抿起嘴巴摇摇头，“现在时间太晚了，幸福小区一共有九栋单元楼，六百多户，现在走访扰民不说，怕是会打草惊蛇。”

砰！

江理被吓得回过神，夏月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我先回去了”就没影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夏月临走时看他的眼神装着莫名的悲戚。

牧城从审讯室怒气冲冲地出来，随手把审讯笔录往会议桌上一扔，脆弱的塑料封皮直接裂开。本想去会客厅冲杯茶水冷静冷静，却看到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置身事外的江理，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舍得回来了？”

谁知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后者递过来个一次性纸杯，里面稀稀拉拉地飘着几抹绿色，滚烫的热气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柔声道：“冷静冷静。”

会客厅没开灯，且江理的站位靠里，牧城就停在门板旁，宽阔的身形恰好遮挡住外面的光源，压迫感十足。

“老同学入职、队员无故离岗、嫌犯死犟、案子没有进展，”牧城啪的一声摁开门边的开关，会客厅瞬间大亮。

他顺手甩上门，走路带风似的越过江理，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哂笑着说：“行，我冷静冷静。”

“无故离岗是因为学校有课，抱歉，我以后一定提前安排好时间。”江理转了个方向，手却仍然伸在半空中等牧城去接，“至于审讯，我可以试试。”

闻言，牧城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一把夺过纸杯，力道之大致使水洒出来些，水珠沿着皮质沙发的弧度滚落。

“你？”他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别把预审科当作没人了似的，今天一晚上……”

“所以我想试试。”

空气静默了两秒后，牧城咂摸过来江理话外的意味，他刷得站起身，步步逼近。

在靠近江理的一刹，倏地双手拎起他的领口往墙上摁，手臂青筋暴起，一路蜿蜒至卷起的衣袖内。

江理被他架在胸膛和墙壁之间动弹不得，他也懒得挣脱，好整以暇地描摹他脸上的表情。视线从蝶骨一路向下到颧骨，再到上颌骨，最后是下颌骨，面部线条凝滞，肌肉紧绷，即使脱离江理的视角镜头，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牧城气极了。

十年，牧城从青涩的高中生成长为老练的警察，宽阔的背肌、结实的肌肉线条、劲瘦的腰线无一不暗示了他的成长成熟，可江理只是无奈地绷起脚尖尝试接触地面，未果。

他的身体发育在高中后就停滞了，嘴倒是厉害了几分：“严刑逼供是行不通的，牧队。”

不知道第几次了，牧城与他平静冷淡的眼睛对上视线，甚至有一刹那，牧城觉得是自己会错他的意了，话里话外的嘲讽仿佛是他自尊心脆弱自导自演而无端萌生出来的一样。

直白的目光像一泼雨水，可心底的燥热仍在燃烧，他眨了眨干涩的眼，听到面前的人继续说：“如果审不出来，我立刻申请调离。”

话毕，江理明显感觉到束缚在脖颈上的力度变小，最后终于允许他顺着墙壁滑落，脚面实打实踩住地板。他看见牧城转过身，终于宽宏大量地端起纸杯干了那杯水，兴许是对江理办砸事有十足的信心，兴许是想到江理即将调走而高兴，兴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半晌没再回头说一句话。

江理权当默许，等牧城意识回笼，那人已经连人带包走了，只有空空如也的纸杯和空气中残存的皂香味提醒他来过。

回想起与江理的对话，牧城颇有些挫败感地跌坐回沙发上，他抹掉额头渗出的虚汗，闭上眼不愿去回想，可偏偏某人平淡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化作一道道惊雷，震得他难以安神。

一墙之隔，江理推门走进审讯室。他换上了平常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在柔和的暖黄光照射下更加让人安心，以至于刘英华看见他，就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尽管她也说不出江理到底有哪点不同。

于是她连忙开口：“警官，俊宇还在家等我，请你们放我回去吧。”

江理一手拉开椅子坐下，一手在包里翻腾出两张照片。他并不着急亮出照片，而是不紧不慢地说：“警察不会莫名其妙抓人，刘女士，我们需要你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真相。”

刘英华的脸很憔悴，她缓缓抬起脸的时候，江理能清晰地看到眼下的泪痕。她面黄肌瘦，颧骨突出，常年经受海上的风吹日晒已经分不清原来的肤色。

“和付晓东结婚前，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英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低着头有些无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右手中指有一层厚茧，那是你常年握笔姿势不正确，长年累月磨成的。”

刘英华虚张开手掌，又后知后觉地握拳，她还是回避着相关问题，只是哀求能早点回家。

好在江理是个相对有耐心的人，如果刘英华不开口，那就由他继续说：“你走路坡脚，且右脚比左脚矮三厘米，那是常年搬运重物造成的。”

“你家房间的梳妆台干净整洁，却没多少化妆用品。相反，上方的橱柜里摆放着些还算新的书册。那些书可不像妮妮和俊宇这个年纪的孩子能看懂的，付晓东就更别提了。”

"我们查到你不是本地人，你家乡在北方，远嫁这么多年，还适应吗？"

这句话如果换牧城来说，听到刘英华耳朵里绝对带有威胁的意味。可偏偏这话经过江理的加工，仿佛撒上了些调味料和糖霜，听上去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刘英华沉浸在他温润的话里，眼神木讷地看着中指指节处泛黄的茧子。江理说的没错，来这之前，她皮肤很白，读书成绩好，除了家里穷点，没什么太大的硬伤。十五岁的时候她想，她一定有光明的未来。

茧子像寄生在龟壳表面的藤壶一样牢牢地抓附住她的皮肤，她无意识地用修剪得平整的指甲去抠那层厚厚的茧，却扳疼了指甲，她有一瞬的回神。

"警官，我得走了，我真……"她焦急地拍了拍桌子，银色的手铐碰撞木质桌面发出闷响，一如滴落的眼泪砸碎了她光明的未来，却只是一道不被察觉的闷响，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刘英华的一切反应尽收江理眼底，这也部分印证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至少方向没跑偏。

一旁记笔录的警员疑惑地看向刘英华，果真符合江理指出的这些表征，明明只要多留意些就能关注到这些细节，可他从未注意。那名警员一面沙沙地记录着刘英华的神态和话语，一面分神朝江理看去。

只见他从包里拿出两张泛黄的相纸，外面包裹的塑封皮有些开胶，鼓出点点气泡。他无法猜透江理的看法，只得静静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与他的想法相悖，江理仅仅只是负责把相片摆出来，便没了下文。反观刘英华的脸上却出现一道裂口，在数秒钟里，她的表情从焦急到抓狂再到无言的冷静，冷静里又挟着自责。

警员不自觉地摇头，他觉得自己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品出这些意味来，可能也是种天赋。他的嘴角在暗处扯大了些，手底下仍不辍记录着。

还是之前那两张相片，不知何时被江理顺手揣兜里去了，这要让牧城知道……单向玻璃后的老张摇摇头，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从牧城头顶喷射出的熔岩。

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那张细心裱装起来的"全家福"在江理的不忍下被拆去了相框，但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江理担心相框锋利的棱角会戳破他的画纸。

可刘英华显然被这一个不会被常人注意到的细节惹恼了，她一改方才的冷静，再次激动地拍打桌子，她唾沫四溅，胸腔激烈地起伏着："警察就可以未经允许随便动人东西吗？还给我！什么时候可以让我们走，我完全……"

"刘女士，请您冷静！"那名警员厉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