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任璞一条鱼也没有钓起来。他拎着空桶回到出租屋,吃饭,洗澡,睡觉。他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感到脑海里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模糊,意识就像漂浮在水面上,又轻又碎。可在半睡半醒中,他分明听见了海浪的声音,又听见了什么人的说话声,声音很远,他听不清。
任璞还看到了奇异的景象,那是一间老旧而破败的祠堂,孤零零地立于一座不大的孤岛之上。祠堂斑驳的朱漆在海风中剥落,露出底下的木头。而那些木头由于常年累月被风雨和海水侵蚀,颜色早已变得灰黑,看上去就像一具被遗弃的骸骨。涨潮了,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仿佛要将这座孤岛吞没。
忽然,任璞感到手上传来一阵刺痛,那是白天和黑尾鸥搏斗时,他被鱼钩划伤的地方,伤口不深,现在竟然又渗出鲜血来。那鲜血瞬间就顺着他的手背淌下,在地上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河。那条河流啊流啊,流过门槛,流出祠堂,流经干涸而发白的鸟粪,流进礁石的缝隙,流出这座海岛。它越流越远,越流越长,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红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不知道另一头连着什么地方。
任璞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并没有什么孤岛和祠堂,手背上的伤口也没有流血。他想自己应该是做了清醒梦,再次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个晚上任璞睡得很不安稳,他一直在做梦,就仿佛脑子里混进了什么东西,潮湿,不安分,叫人根本就静不下来。很奇怪的是,他梦到的全部都是和祖又川相关的事——
祖又川在灯红酒绿之间,衣领上沾着口红印,和一群人一起喝酒、大笑,笑声淹没在一片嘈杂的音乐声中;祖又川坐在窗台上抽烟,外面是漆黑的寒冷的夜。雨丝斜飞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神脆弱又迷茫;祖又川蜷缩在一个堆满旧电器、塑料桶、纸箱的杂物间里,那大概是十岁左右的他,他穿着的衣服不合身,明显短了一截,露出来的皮肤被蚊虫叮咬出红肿的大包。他在珍惜地看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女人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祖又川被几个小孩推进脏水坑里,身上沾满泥污。他们在笑,指着他大喊“孤儿”,“野种”,“没人要”。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抓起一块砖头就朝着面前人的脑袋砸过去;祖又川独自坐在一片漆黑之中,旁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显示出不同女人的名字;祖又川赤着脚往海水中走去,夜空和海洋都是一片漆黑,海水已经没过他的肩膀,他就像是在等待自己被黑暗与海水吞没;祖又川在便利店买了啤酒和冰淇淋,他咬着冰淇淋,蹲在路边逗一只野猫……
任璞的梦里有许多个祖又川,放荡不羁的他,脆弱迷惘的他,开朗的他,阴沉的他,欢笑的他,孤独的他……一般来说,梦都具有天马行空的特质,因此梦境也总有离奇的、不同寻常的内容,可是任璞做的这些梦都过于符合逻辑与常理,就像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这些事就像从祖又川身上脱落的碎片一样,一部分漂浮在海水之上,就仿佛轻飘飘的泡沫。另一部分沉没在海水之下,那里堆积着满腔的痛苦。他放浪、轻浮、脆弱、孤独,随波逐流,在浪潮中沉沉浮浮。任璞去打捞这些碎片,慢慢拼凑出一个完整而复杂的祖又川。
由于一整晚都在做梦,任璞根本没有睡好,去上课也是顶着严重的黑眼圈。专业课的老师戴着老花镜,在讲台上不疾不徐地讲解“系”这个字——
“‘系’与 ‘繫’在《说文解字》中互训,所谓‘互训’,就是用两个意思相近的字互相解释,以说明它们的含义和通用关系。《说文》曰:‘系,繫也’,‘繫,繋也’,可见二者在古义上是相通的。本义皆指用绳索绑缚,后来引申为联属、联系。
譬如‘情系于心’、‘情之所繫’,都是由具象的绑缚之意,演变为情感上的依附与牵挂。我们在课堂上学习的语言也是如此,它以声音和文字为媒介,把人与人、心与心连接在一起,因此可以说,语言本身正是一种联结的动作……”
任璞由于犯困,觉得老师所讲的那些字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浪潮一起一伏,完全无法沉淀进他的脑海之中。
专业课结束以后,任璞又去上公共课,走在路上也一直犯困。他头昏脑涨地走进大教室,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打算趁着还没上课,先靠在桌子上眯一会儿,然而他才刚刚靠下,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径直朝他走来,有人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那个人的动作过于自然,仿佛这是他们俩早已约好的一场碰面。
任璞抬眼一看,发现那个人是祖又川。祖又川的脸上也有很重的黑眼圈,他的嗓音里带着轻佻的笑意,“我梦见了一晚上你,你呢?该不会也梦到我了吧?”
教室里学生们还在进进出出,有很多人在说话、大笑,嘈杂一片。任璞看了祖又川一眼,没有说话,只觉得困得脑袋发痛,他不想和祖又川扯上关系。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昨晚一直梦见祖又川,还有孤岛上的祠堂,鲜血的红线,这些事都显得过于诡异。他试图去思考,却感到脑袋更痛了。
祖又川看任璞不开口,继续自顾自地说,“梦里的你也不愿意搭理人,总是露出一副‘谁都别想靠近’的样子,真的好像小狂。”
任璞不高兴地说,“我才不是猫。”
祖又川轻笑一声,“我才见了你两面,就一直梦到你,就像是《聊斋志异》里的故事一样,美人入梦。”
任璞冷冷地说,“《聊斋志异》里都是些虚构的故事,我才不信什么怪力乱神。”
祖又川盯着任璞的脸,语气笃定,“你的黑眼圈比我还严重,你也一整晚都梦到了我,对吧?”他的目光笔直地刺进任璞的眼底,像是能看穿什么似的。
任璞面无表情地翻开课本,借此躲开祖又川的视线,“我梦到我在钓鱼,钓上来一条二十多斤的石斑鱼。”
祖又川说,“我梦到一间破败的祠堂,位于一座孤岛之上。那里正在涨潮,海浪不断地拍打着礁石。”
任璞不禁迟疑了,他和祖又川竟然梦到了一模一样的地方。虽然现实中确实可能存在这样的巧合,但最令他困惑的是,他从来没有去过梦中的那个祠堂,也从未见过它。任璞思索着,突然感到手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居然在散发出幽暗的红光,而此时祖又川锁骨上的伤口也在散发红光。
两人诧异地对视一眼,祖又川刚想开口说话,然而上课铃响了,刺痛和红光也宛如潮水般退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异样都只是幻觉。
公共课老师踱步进入教室,他是个讲哲学基础的教授,模样清瘦,穿着洗得泛白的衬衫,戴金边眼镜,是典型的老派知识分子的形象。他推了推眼镜,开始讲课,“今天我们讲的是‘人的社会性本质’,人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存在的意义,正是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中构建的……”
由于这节课是公共课,几个班一起上,学生人数多,老师也管得不严,祖又川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任璞也没认真听课,他忍不住回想这一连串的怪事:一模一样的梦境、梦中孤岛上的祠堂、伤口流血形成的红线、只见过两面的人却一整晚都梦到对方……这些离奇的现象缠缠绕绕,乱成一团,让人无法解释得清,使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任璞偏不信这一套,他想起“神”这个字的解释,“神”本意为天神,但在古人的思想里,它也常被理解为“自然中不可控、不可知、不可解释的部分”。
任璞忍不住想,他所经历的异常事件,也不过是某种自然现象,只是目前还没找到答案而已。
下课以后,祖又川从背包里拿出一瓶冰雪碧喝。他“嗤”地一声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而一旁的任璞却突然怔住了,在这个时刻,一股冰雪碧的味道竟然凭空在他嘴里弥漫开来,带着柠檬的甜味,带着气泡的刺激,带着冰镇的凉意,一切都真真切切,清晰得不容置疑。
任璞望着祖又川手里的那瓶冰雪碧,忍不住暗自腹诽,“自己至于馋成这样吗?不就是一瓶冰雪碧。”
此时旁边几个同学在过道上打闹,其中一个人不小心踩了祖又川一脚,他连忙回头道歉,“同学,对不起!”
祖又川摆摆手,“没事。”
任璞却觉得脊背发凉,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脚背上传来一阵钝痛,就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仿佛是祖又川的痛楚传达到他这里。事件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任璞下意识地看向祖又川,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祖又川注意到了任璞的视线,他偏过头,朝任璞笑了一下,语气戏谑地说,“你盯着我看了这么久,我的脸果然很帅吧?”
任璞听了这句话,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觉得目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谬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