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客家房屋的楼高选择,从不是随心而定的偶然,而是祖辈在与山地、气候、生活的漫长磨合中,沉淀下来的生存智慧——不贪高,不逐阔,只求与自然相安,与日子相合,每一寸高度里,都藏着对“安稳”二字的执着。
在梅州的丘陵谷地间,你很难见到刺破天际的高楼,绝大多数客家房屋都守着“一层为主,两层为限”的默契。这背后,是与土地对话的深刻理解,是对生活需求的精准拿捏。
一层房屋的普遍,是对山地环境最直接的回应。梅州多山,平地本就金贵,一层的房屋往平地上一落,像从土里自然生长出来一般,与周遭的田埂、菜地、竹林浑然一体,没有丝毫突兀。夯土筑成的墙,厚达半米到一米,用黄泥、砂石、稻草按比例混合,再以木杵反复夯实,坚硬如石。这样的墙,能抵御山间弥漫的潮气,梅雨季节里,屋里也不会像低洼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得满屋都是;雨天,农具往墙角一靠,蓑衣挂在门后,老人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旱烟,看着屋檐下的雨帘发呆,雨声“滴滴答答”敲在瓦上,像在哼一首老调子。一切都在触手可及的高度里,不用登高,不用费力,拿取农具、晾晒谷物、招呼客人,都从容自在,日子过得舒展又踏实。
灶房紧连着堂屋,烟火从烟囱里袅袅升起,顺着矮檐散开,混着院子里的桂花香、菜畦里的泥土气,成了最安心的味道。清晨,主妇们在灶前忙碌,柴火“噼啪”作响,铁锅上腾起的蒸汽模糊了窗玻璃,粥香、菜香从门缝里溜出去,引得孩子们围着灶台转。孩童们在院子里追逐,跑累了就扑进堂屋,抓起桌上的米糕往嘴里塞,长辈的呵斥声、孩子的笑声,在不高的空间里撞来撞去,满是“屋满人暖”的实在。
两层房屋的出现,多是为了“省地”与“分隔”,透着客家人的巧思。梅州山地多,有些人家的宅基地紧挨着山坡,便借着地势建两层:楼下依着平地,作堂屋、灶房、杂物间,方便日常劳作;楼上往山坡里退半尺,用木梁架起,隔成几间卧房,用木楼梯连接,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像老物件在哼着调子,刚好隔开了楼下的烟火与楼上的休憩。
这样的两层楼,楼上往往比楼下更安静。木楼板隔开了灶房的油烟,也隔开了堂屋的喧闹,适合老人静养、孩子读书。窗户开得小巧,窗框糊着纸或装着细木格,既能透进晨光,照亮书桌,又能挡住山间的狂风——梅州春夏多台风,呼啸的风卷着暴雨拍过来,矮矮的二楼比高楼稳得多,夯土墙扎根在土里,木梁架得扎实,任风怎么吼,屋里的人都能睡得安稳。
楼上的卧房多不大,却收拾得整洁。靠墙摆着雕花的木床,床头放着红漆木箱,装着换季的衣物和姑娘们的绣品;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草或茉莉,是主人家的闲情。推开窗,能看见远处的梯田层层叠叠,近处的竹林随风摇曳,山风穿窗而过,带着草木的清香,比高楼里的空调风更让人舒泰。傍晚时
分,夕阳透过木格窗,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姑娘们坐在窗边做针线活,绣着鸳鸯或牡丹,丝线在光里闪着亮,日子就像这光线一样,慢悠悠地淌。必要”——一家人的起居、储物,两层足够,何必多花那份冤枉钱?不如把省下来的钱,用来买头牛、添几亩地,来得更实在。
再说气候的影响。梅州的雨多,尤其是梅雨季节,连月的阴雨让空气里都能拧出水来。楼层高了,潮气往上涌,三楼的墙角容易发霉,衣物、谷物也难存放,总带着一股霉味。而台风季的狂风更厉害,越高的建筑受风面积越大,夯土墙虽结实,却也经不住长期的“摇晃”,时间久了墙体会松动,反而不如矮楼稳妥。老人们常说:“风是长了眼的,专挑高的欺负。”这朴素的话里,藏着对自然的敬畏。
更重要的是“人气”的凝聚。客家人聚族而居,讲究“人丁兴旺,烟火相续”。一层的堂屋、二层的卧房,人挨着人住,说话能听见,有事能搭手,吃饭时喊一声“开饭咯”,楼上楼下都能应和。烟火气在屋檐下转着圈,聚而不散,连空气里都飘着热乎劲儿。若是建到三层,楼上往往住不满,空落落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少了“热闹”,多了“冷清”。老人们常说:“屋高了,人气就飘了;层多了,心就散了。”这背后,是对“团圆”“亲近”的执念,觉得人挤在一块儿,才像个家。
那些声名远扬的围龙屋、四角楼,规模再大,也守着“两层为限”的规矩。围龙屋外围的半圆形围龙,一圈圈绕着中心祠堂,最高处也不过两层,屋檐像波浪一样缓缓起伏,既不突兀,又能让每个房间都晒得到太阳、吹得到穿堂风。祠堂在中心,是家族的精神核心,一层的堂屋供着祖先牌位,二层的阁楼放着族里的族谱、老物件,辈分最高的老人住在离祠堂最近的房间,透着“长幼有序”的规矩。四角楼的炮楼虽高些,却也只是比主体房屋高出半层,为的是瞭望防御,炮楼里狭窄陡峭,并不适合长期居住,主体的生活区域依旧是一层或两层,确保家人的起居安稳。
在建房这件事上,客家人像精明的算盘手,算的从不是“气派”,而是“实用”“安稳”“省劲”。一层够住,就不建两层;两层够用,绝不动三层的念头。
这不是保守,而是在与山地、气候、资源的长期相处中,找到的最舒服的姿势——不与自然较劲,不跟日子赌气,屋檐的高度,刚好够着柴米油盐,够着家人的笑语,就足够了。
如今,梅州的乡村里,新盖的房屋多了些现代气息,外墙贴了瓷砖,内里装了水电,却多数人家仍会选择两层小楼,保留着“不贪高”的底色。站在村口望去,矮檐错落,炊烟袅袅,山风穿过竹林,吹过屋顶,带着熟悉的烟火气,让人踏实。
这楼高里的学问,说到底,是客家人与生活的和解:日子过得好不好,不在屋有多高,而在屋檐下的人有多亲;家安不安稳,不在层有多少,而在柴米油盐里的暖有多厚。一层也好,两层也罢,只要能拢住烟火,留住亲人,就是最好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