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斑驳的影子在拓跋弘冷峻深邃的脸颊上摇晃。
韩贵人手中擒着酒杯款步走来,帝王抬眼,脸上调笑,“爱妃今日还真是明艳动人。”
她脸颊微微泛红,“陛下就会打趣臣妾,不过是寻常装扮,哪值得陛下如此夸赞。”
拓跋弘从摇椅上坐起来,接过酒一饮而尽。
“陛下在想什么?”
“为何这么问?”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
“臣妾多嘴了。”韩贵人愈发识趣,知晓帝王厌烦她问这样的话,连忙换了话题,“陛下可要用膳?我让他们准备了……”
“朝堂诸事繁杂,朕一时出神罢了,你不必忧心。”
韩贵人乖顺地点头,“陛下身负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只愿陛下莫要太过伤身,臣妾瞧着实在是心疼极了。”
她说话间,满是关切,身子也不自觉地更靠近了拓跋弘几分。
“有你这番贴心话,朕心里畅快许多。”他抬眸望向窗外,韩贵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庭中残留无几的枯黄树叶在风中簌簌落下来。
“后宫近来可还安好?”
这冷不丁的一问,令韩贵人面露诧异,不知作何回答,一时间怔住了。
“怎么不说话?”
“陛下忘了,封昭仪解了禁足,有昭仪料理,臣妾哪里知晓……”
拓跋弘“唔”了一声,片刻又说,“你多帮衬着她些。”
“陛下指的可是过阵子的祭天大礼?”韩贵人话语中透着几分小心,“大典筹备繁琐,臣妾定会尽心帮忙,绝不让陛下分心。”
说着,她微微欠身,以示恭敬。
拓跋弘却冷冷说,“她还不配同朕祭天。”
“陛下……”
这话让韩贵人背后生凉,更加难以揣测帝王用意,思前想后,她不由得变了脸色,“陛下真要张妹妹手铸金人?”
“你说呢?”帝王目光凌厉地看向她。
“臣妾不敢胡乱揣测。”
拓跋弘冷笑了起来,“你们不是喜欢猜朕的心思吗?怎么今天不敢了?”
她连忙跪地,“陛下息怒,都是臣妾多嘴。”
拓跋弘并未叫她起身,他负手踱步至窗前,良久才开口,“朕知道这几日宫里不太平,有人为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兴风作浪,有人为了争风吃醋耍手段,还有人频频与冯熙府上的妾室私相往来,甚至多次请入宫里来,谁惹事生非火上浇油,朕一清二楚,也劝你莫要多掺合。”
“不过是那个姓常的妾室与成律嫔御有旧交,臣妾近来又与她亲厚,这才有了些交往……”
帝王冷眼看她,韩贵人自知多说无益,忙认错,“都是臣妾思虑不周……”
“朕还以为对你太过偏爱,让你得意忘形了。”
“臣妾知错了。”韩贵人慌忙伏地。
“你不该这么不识大体。”他缓缓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博陵公主就算死的不体面,毕竟是朕的亲姑母,你几次三番礼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妾,还传得人尽皆知,以此挑衅封昭仪,把宗室的颜面置于何地?”
“臣妾没想这么多,更不是要轻慢封妹妹。”
韩贵人瑟瑟颤抖着,殿内静谧得可怕,只有她压抑的抽噎声,与窗外偶尔吹过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良久,拓跋弘才缓缓开口,“身为贵人,更应以身作则,守规矩、知尊卑,若昭仪罚了你,朕唯恐你脸上过不去,你闭门思过罢。”
韩贵人拼命点头,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哽咽着应道,“陛下教训的是,臣妾往后必谨言慎行,再不敢有半分逾矩。”
拓跋弘离开后,她才狼狈地起身,布音低声劝慰,“指不定是谁说了些胡话,才叫陛下误解了贵人。”
她却自嘲地笑了,此时此刻竟对拓跋弘心怀感激,他所言哪里不对呢,封昭仪连帝王都肆意顶撞,若当真引她怨恨报复,自己又当如何呢。
拓跋弘都不肯信她礼遇常氏不过是想要个贤良的好名声,何以指望在她和封昭仪之间,他偏私自己分毫呢。
“都是我自己行事莽撞,就算全天下都清楚我只是觉得与常绮投缘,陛下一心以为我故意为之,那我就是心思歹毒。”
“贵人……”
“只要不是张嫔御!”她突然恨恨地说,“我宁可没有人手铸金人,这样我不过输给了他们自小到大的情分,输给了陛下待她的愧疚之心。”
侍女南康夜闯昭宁宫,是在平城第一场冬雪覆盖殿宇的时候,月光映照,恍如白日,她刚靠近门口就被侍卫阻拦,如果不是菱渡突发奇想出来采些新雪烹茶,这些事恐怕还传不到昭仪耳中。
是岚风拦下了南康。
菱渡撞破,当即便冷了脸问岚风缘由,岚风说昭仪向来与孟椒房交好,又何必为了一个婴孩与之反目呢?
“你如今敢替昭仪做主了?”菱渡拉住南康,“昭仪自有分辨,你若是再自作主张,与旁人暗通曲款,我这就回禀陛下,你看看自己可还有命活着走出掖庭?”
“姐姐!”岚风急了,“姐姐莫要冲动,这事绝不能让昭仪知晓!”
菱渡却不理会她,岚风竟落下泪来,眼睁睁看着菱渡将南康带进寝宫。
殿中烛火摇曳,昭仪正坐在案桌前手抄书卷,见菱渡带人进来,目光落在南康身上,“何事这般慌张?”
南康跪地,泪如雨下,“求昭仪娘娘救救潘嫔御的小皇子!”
她便哭哭啼啼将孟椒房如何利用小皇子争宠,又如何虐打小皇子一一道来,说人人都道孟椒房温柔良善,殊不知她菩萨面蛇蝎心,小皇子才不过两岁,整日啼哭,伤痕累累,求昭仪救救小皇子吧!”
昭仪神色平静,“怎么不去求陛下做主?”
南康哭声一滞,“昭仪明鉴,奴婢受潘嫔御恩情,她临终前告诉奴婢,昭仪待她极好,奴婢人微言轻,怎么敢冲撞陛下?小皇子若再留在长定宫,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你岂不知我与孟椒房亦交好?你莫不是受人指使,妄图离间本宫与她?”封蘅的声音不疾不徐,菱渡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小姐好生陌生。
“这事儿虽说蹊跷,但南康所言未必全是假话。孟椒房这些日子确实得宠,风头无两,若她真起了歹心,利用小皇子固宠……”
封蘅冷眼看向菱渡,示意她闭嘴,又缓缓说,“下去吧,姑且算你关心则乱,这等事我就不告诉孟姐姐了。”
“昭仪向来仁善,难道真要冷眼旁观,置小皇子于水火吗?”南康全身颤抖着质问。
“再多说两句,你就走不出昭宁宫的门了,可听明白了?”
南康不可置信地看向封蘅,人人都知昭宁宫娘娘为人宽和,菩萨一样的人品,她来之前设想了无数的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就连菱渡都被吓到了,岚风躲在寝宫门口,静默地背过身去舒了口气,悲喜交加。
平城的冬日太冷了。
昭仪照旧在佛像前点燃香火,她凝神看着青烟升起,氤氲在佛像四周,玉色的佛像显得更加庄重,安详。
“小小姐……”菱渡还是忍不住,“为什么?”
“你愈发不知分寸了。”封蘅轻声叹气,“不对,是你没变,每次遇到这等事,一腔热血,半点长进都没有。”
菱渡心中更加酸涩,“我只是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境况,人都得有底线,得守住自己的心。”
“你是觉得我无情了?”
“奴婢不敢。”
封蘅轻声笑了。
“奴婢只是觉得,昭仪起码要查清楚,无论是真是假,就算是还孟椒房清白,而不是把事情压下去,何况关乎人命。”
“人命?与我什么相干?”
“就仅仅因为是陛下的骨肉?昭仪就可以心安理得视而不见,就像把禧儿送到绯烟宫不闻不问,也是,昭仪对待禧儿都这样,还在乎潘嫔御的孩子做什么!”
封蘅却半点儿恼意都没有。
“小小姐!”
“你要念着他,不妨也去绯烟宫吧。”她语气平和,“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便收拾了去吧。”
“小小姐要赶我走?”菱渡又悲又气。
封蘅不再理会她,走到案桌前拿起方才抄写书卷的笔,蘸了蘸墨,目光落在未写完的字上。
笔下的字依旧四平八稳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