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纪 第108章 妥协

“你如何劝说母后放人的？”拓跋弘一袭玄色锦袍，身姿笔挺地侧立于窗前，案上的烛光轻轻摇曳，光影明灭间，映照出挥之不去的疲惫之色。

封蘅缓缓抬起头，“母后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如今祥瑞在前，倘若我能劝说陛下册立新皇后，便能保住南星的性命。”

拓跋弘闻言身形陡然一僵，手悄然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之色。

窗外，夜色仿若浓墨，沉甸甸地压着，冷风如同狡猾的幽灵透过窗棂的缝隙鱼贯而入，引得靠近窗边的宫灯慌乱跳动。

“你想让朕立谁为后？”拓跋弘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愠怒，在屋内低低回荡。

“韩姐姐……又或是成律嫔御、张嫔御，无论哪位都行……”封蘅的声音越来越低，这话僭越，尤其不该是她说出口。

拓跋弘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刺向她，“一个奴婢，竟值得你这般低声下气，还妄图替朕做主了！”

封蘅不安地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嗫嚅着说道：“这是李姐姐的遗愿……我还想求陛下，要是不给碧奴名分，就请放她回柔然吧，如此，她定会感念陛下的大恩大德……”

“朕何时轮到你们肆意指手画脚！”拓跋弘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已是怒到了极点，话语仿若裹挟着雷霆之势。

封蘅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地，额头重重地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求陛下宽宥。”

拓跋弘紧紧地盯着她，良久，才缓缓闭上双眸，再睁开时，眼中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已被强行按捺，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你莫非要同他们一般，事事都要与朕作对不成？”

说到这里，她知道自己有多让他失望。

犹豫再三，她还是轻声说道：“弘哥哥……你我心里都清楚，张嫔御背后有母后撑腰，你不也是顾虑于此，才解了她的禁足吗？此次祥瑞也是她一手炮制，即便如此还是给了她体面。我深知这世上本就毫无公平可言，可至少，尽量莫要将无辜之人卷入这漩涡之中。”

“够了！”

她慌乱地抬起头来，看见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后，转身背过去，望向那忽明忽暗、挣扎闪烁的烛火，心头的烦躁仿若汹涌的潮水，愈发猛烈。

“谁无辜？南星还是碧奴？还是你？”

“弘哥哥……”

拓跋弘的肩头微微颤动，仿若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退下罢。”

“我还有事……”封蘅试图争取。

“下去！”拓跋弘的声音不容置疑。

一连几日，太和宫都被帝王的失望透顶所笼罩，仿若一层阴霾，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直至络迦捧着御批，面带微笑地走出来，小宫人们瞧见他脸上有了笑模样，才敢暗自揣测帝王的情绪已然好转。

从太和宫到毓福宫的距离并不算远，络迦领着两个小太监，悠悠哉哉踱步过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彼时，正值刚用过午膳之际，毓福宫的寝殿里，宫人们进进出出，忙碌而有序。

“陛下有旨意，皇嗣绵延，有功于社稷，晋夫人韩氏为贵人，赐《女诫》一书。”络迦神色淡淡地宣旨，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一切典仪，暂且交由封昭仪安排。”

原本喧闹的寝宫瞬间仿若被施了定身咒，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宫人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愕。跪地接旨的韩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脱口而出：“只是贵人？”

络迦不疾不徐地解释，“这正是陛下的恩典，陛下对贵人偏爱有加，就拿绯烟宫的高椒房来说，同样是诞下皇嗣，现今也还只是个椒房呢，陛下的这番心意，我等奴婢们可都是瞧得真真的！”

韩冬儿只觉怒血上涌，刷地站起身来，抬手将身侧的杯盘一股脑掀翻在地，气冲冲地叫嚷道：“什么心意？手铸金人才叫心意！如今分明是天意所指，凭什么这般待我！”

络迦向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赶忙捧上一卷书卷，毕恭毕敬地站定。

“陛下另有赏赐给贵人。”络迦说道。

揽月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愈发凝重。

“何物？”韩冬儿不耐烦地问道。

“是……是一幅字……”揽月怯生生地说。

“宜修妇德”四个大字映入眼帘，笔锋凌厉刚硬，仿若芒刺在背，她怒极反笑：“《女诫》？陛下这是嫌我还不够恭顺，要来教化我，还是存心羞辱我？”

“贵人慎言！”络迦见她这般口不择言，态度顿时又冷了几分，“陛下旨意，请贵人将此物悬挂于寝宫之中，日夜诵读，以规养性情。”

韩冬儿恨意翻涌，咬牙切齿道：“他不是最喜欢昭宁宫那位才女吗？我生性粗野又不识字，拿这东西来寒碜我。”

揽月吓得扑通一声跪地，向络迦求情：“贵人刚产子，身子还没恢复，内侍莫要与贵人计较气话！”

络迦微微皱眉，神色冷峻：“陛下喜好，岂是能胡乱揣测的？贵人若想讨得陛下青睐，该如何做，自然不必我等奴婢多言，否则陛下也不至于送《女诫》来。贵人当着我的面胡言乱语也就罢了，若是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贵人又该如何自处？”

想当初，韩冬儿刚入宫时，拓跋弘曾亲口夸赞最喜欢她性子直爽，从不会藏着掖着，可时过境迁，后来他不止一次对她的直言快语面露厌恶之色。

男人的爱恨，变幻无常。

可为什么他要如此绝情！

韩冬儿攥紧的双拳微微颤抖，她心里清楚，自己若是再这般任性下去，恐怕此生与高位无缘不说，还极有可能祸及幼子。

沉默良久，她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收了。”

揽月忙不迭起身，将《女诫》和那幅字恭恭敬敬地置于案几之上。

络迦见她服软，神色稍缓，语重心长道：“贵人这才是明事理之举，往后言行多留意，态度温婉和顺些，又何愁没有恩宠呢？”

韩冬儿别过头，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滚落。

自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毓福宫沦为了魏宫的笑柄，阖宫上下皆满心疑惑，不明白陛下为何要以这般奇特又近乎羞辱的方式对待韩贵人。不过众人也已然心中有数，不久之后手铸金人的人选，大概率便是张嫔御了。

有人欢喜有人哭。

那一瞬间，韩贵人突然察觉自己什么也抓不到，争荣夸耀也好，宠爱恩情也罢，帝王可以轻易恩赐，也能够毫不留情地收回去。

碧奴前来辞行的那日，暴雨仿若天河决堤倾盆而下，瞬间浇灭了满池的灯火。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脚步略显迟缓地走来，身影在雨幕的笼罩下显得单薄而瘦弱，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潺潺淌下，打湿了素色的衣衫。

“昭仪眼睛红了，昭仪为何哭？”碧奴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是因为新皇后吗？”

封蘅并未介意这个即将重获自由的姑娘言语间的些许无礼，她缓缓摇了摇头，脑海中浮现出拓跋弘近日对她那冷淡疏离的态度，努力挤出一抹微笑：“真好，你一定要平安回家。”

碧奴轻轻点头，目光低垂，落在脚下的水洼之中，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她的裙摆，“陛下……陛下他是个好人……”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犹豫。

封蘅微微苦笑，轻声应道：“我知道，陛下有他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