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腥气扑上码头时,吕盈正弯腰系紧一个粗布包袱。粗粝的麻绳在她指间勒出浅痕,她却浑不在意。
一袭棉布衣裙,洗得发白,袖口利落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线条。头发只松松绾了个髻,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木簪固定,再无多余饰物。
她直起身迎着猎猎的风望向黎梦还,脸上没有脂粉,晒成蜜色的皮肤透着健康的红晕,眼神清亮得像被海风洗过。
“就送到这儿吧,阿梦。”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落地生根的沉稳,不再是从前那个飘摇无依的影子。
黎梦还看着她,眼底有欣慰,也有不易察觉的感慨。
眼前的吕盈,像一株被移栽到旷野的草木,褪尽府邸里精心修剪的匠气,舒展着筋骨,蓬勃地活出了自己的模样。她不再是谁的养女,谁的执念,她只是吕盈。
“船资、路引都妥当了?”黎梦还问,语气是寻常的关切。
“妥了。”吕盈拍了拍腰侧一个不起眼的鹿皮囊,“按你说的,换成了交州那边的银饼,散碎好使。船老大是个跑惯南边海路的老把式,姓萧,看着实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码头忙碌力夫、堆积货箱和远处海天一色的苍茫,“这地方,真的比关中的天,看着开阔多了。”
黎梦还点点头,没再多言。有些蜕变,无需赘述,看着便知。
吕盈解下背上一个不大的油布包裹,递给黎梦还。“拿着。”
入手颇沉。黎梦还解开系扣,里面是一摞码放整齐的皮纸卷宗,墨迹清晰。
她快速翻阅几页,眼神骤然凝住。全是宇文家残余势力的蛛丝马迹,据点分布、暗线联络方式、疑似掌握的财路,甚至还有几个核心人物的近期动向,详尽得令人心惊。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你……”黎梦还抬眼,带着询问。
吕盈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释然的笑:“这些年,也不是全白活了。”
“他们真以为我是任他们摆布的傀儡?哼。这些东西,压在心里久了,是块石头。如今我要走了,石头留给你,比沉海强。”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算是我……替父亲,替我自己,最后清理一次门户。”
黎梦还郑重收好包裹:“多谢。”
“不必。”吕盈摆摆手,目光投向远处泊着的海船,船帆正在升起,鼓满了风。“还有件事,”她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在谈论天气,“前些日子,我在查宇文家贩私盐的一条暗线时,听到些风声。他们家族长宇文震身边多了个义子。说是从北边流民堆里捡回来的孤儿,养了快十年了,一直藏着掖着,最近才带出来走动。”
黎梦还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叫什么?”她问,声音尽量平稳。
“宇文顺。”吕盈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黎梦还的眉心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时空。
前世那个眼神复杂、最终染血的少年身影,瞬间掠过脑海。
怎会还有他?
这一世,吕盈并未易容靠近淳于坚,更绝无那荒唐一夜……
他本不该存在!
吕盈没注意到黎梦还瞬间失态,自顾自说着听来的细节:“年纪不大,约莫十一二岁?听说生得极好,性子却古怪,不怎么说话。宇文震待他很不同寻常,亲自教他骑马射箭,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带在身边。”
她皱了皱眉,“流民堆里捡的?我看未必。那宇文震是何等人物,怎会无缘无故捡个半大孩子当宝贝养十年?里头怕是有鬼。”
十一二岁……黎梦还的心沉了下去,飞快地在心中推算。
姐姐穆昭当年被淳于生强行占有,是在淳于长箭伤复发身亡前……
若那时有孕,孩子生下来,到如今,正是这个年纪!
寒意,一丝丝从脚底爬上脊背。
前世宇文垂是吕盈和淳于坚的血脉。这一世,若他存在,最大的可能,竟是阿姐穆昭和淳于长或淳于生的孩子。那个被阿姐以为早已夭折,常常供奉吃食,烧去纸钱的孩子。
“怎么?这人有什么不对?”吕盈终于察觉到黎梦还的异样,她的脸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海风更烈了,吹得黎梦还鬓边的碎发纷乱飞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只是这名字有些特别。宇文家行事诡谲,突然冒出个义子,确实值得留意。我会让人细查。”
吕盈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探究,但最终归于平静。她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宇文家像阴沟里的蛇,打不死,总会寻机咬人。留神些。”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难得的轻松。
她提起地上的包袱,动作干脆利落,再无一丝留恋。“船要开了。保重,阿梦。
“保重。”黎梦还看着她转身,那靛蓝色的身影在嘈杂喧嚣的码头显得格外挺拔坚韧。她就一步步走向那艘巨大的海船,走向一个不再被过往阴影笼罩的未来。
直到吕盈的身影消失在登船的跳板之后,黎梦还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的油布包裹沉甸甸的,里面不仅装着宇文家的罪证,更藏着一个足以撕裂她心魂的可怕猜想。
宇文顺……姐姐的孩子……
海船巨大的帆终于完全升起,吃满了风,发出沉闷而有力的鼓胀声。
船锚被绞盘缓缓拉起,粗大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船身开始缓缓移动,离开坚实的码头,驶向波涛起伏的未知海域。
黎梦还看着那船渐行渐远,吕盈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边,正扶着栏杆眺望。
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只看到那靛蓝的一点,在辽阔的碧海蓝天之间,像一颗终于挣脱了淤泥束缚的种子,即将在异乡的土地上,真正为自己抽枝展叶。
她本该为吕盈感到纯粹的喜悦。可此刻,心中却被巨大的寒意和忧虑攫住。
如果宇文顺真是阿姐的孩子……如果他被宇文家养了十几年,灌输着仇恨……那么他出现在慕容震身边,就不再是巧合,而是一把精心淬炼了多年、指向她们所有人的毒刃!
风更大了,带着海洋深处冰冷的气息,吹得黎梦还衣袂翻飞。
她握紧了手中的包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吕盈远航的帆影在她眼中模糊了一瞬,随即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取代。
新的风暴,已在暗处酝酿成形。
这一次,她要守护的,不仅是这尚未的天下,还有阿姐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烛火在铜雀灯台上跳了一下,爆出个细小的灯花。
黎梦还倚在窗边的矮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道不起眼的褶皱,窗外是沉沉的夜,府邸深处偶尔传来巡夜家将甲胄相碰的轻响,更衬得这内室寂静得令人心慌。
白日里吕盈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心上,拔不出,化不掉。
淳于坚盘腿坐在她对面的席上,刚卸了甲,只着一身深青色的常服,正用小刀削着一块木头,似乎想刻个什么小玩意儿。他削得很专注,木屑簌簌落在铺开的布巾上。
黎梦还看着他宽阔的肩背,那安稳如山岳的轮廓,本该是她的定心石,此刻却只觉得那“宇文顺”三个字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搅得她五内俱焚。
“坚头。”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淳于坚没抬头,刀锋在木头上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
“我做了个梦。”黎梦还望着跳跃的烛火,眼神有些空茫,“一个很长的梦,很真。”
“哦?梦见什么了?”淳于坚刀尖停在半空,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梦见……后来,我们身边,出现了一个少年。”
她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叫宇文顺。”
黎梦还闭了闭眼,仿佛在回忆那梦魇般的景象。
这段故事很长很长,长到最开始吕盈易容之后和淳于坚的春风一度,都短暂如蜉蝣。
“他是以流民孤儿的身份,投入了你的军中。很年轻,才十五六岁的样子,灰眼睛,看人时……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很……亲近他。”她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觉得他聪明、坚韧,像你年轻时,甚至亲自教他骑射,带在身边。”
淳于坚的眉头拧得更紧,放下刀和木头,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她:“然后呢?”
黎梦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总觉得他不对劲。那双灰眼睛深处,藏着很冷的东西。我查过他,来历模糊得很。暗地里,我试着拦过他几次,想把他调离你身边,或者找出破绽。”她苦笑了一下,“可他滑溜得像泥鳅,总能全身而退,他总是在暗处像毒蛇盯着猎物,阴冷,粘腻,带着一种……一种笃定我会输的嘲弄……”
听完故事。淳于坚胸膛还在起伏,他直起身,烦躁地在榻前来回踱了两步,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他猛地停下,再次盯住黎梦还,眼神急切:“你告诉我,那个梦里的混账东西,你在现实中遇到过没有?嗯?有没有一个叫宇文顺的小子在你眼前晃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