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沉闷的入肉声、短促的痛哼、银针散落的脆响,如同冰冷的毒蛇,在黎梦还彻底惊醒的瞬间,狠狠噬咬上她的心脏!
她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黑暗中,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梦中那片洇开的暗红,那只沾着药草碎屑、无力垂落的手……
拓跋明!他死了!死在了淳于坚的剑下!死在了她茫然跨过的门槛前!
不!
一世!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混乱的恐惧,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赤着脚,像一缕被狂风卷起的幽魂,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寝殿。
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脚心传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呐喊:找到他!亲眼看到他!看到他还在呼吸!
夜色浓稠如墨,王府的回廊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她凭着模糊的记忆,不顾一切地冲向王府西苑那处僻静的竹院。守夜的护卫被这深夜狂奔、披头散发的主上惊得目瞪口呆,刚要行礼询问,黎梦还已如风般从他们身边掠过,留下一个苍白惊惶的背影。
“砰!”
她几乎是撞开了拓跋明居住的小院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铺开一片银霜。
一个身影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愕然转头望来。
正是拓跋明。
他显然也未曾安寝,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墨色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在月光下愈显清俊的脸庞如同玉雕。琥珀色的眼眸里带着未散的沉思和被打扰的惊讶,正对上黎梦还那双盛满了巨大恐惧、在黑暗中如同受惊小鹿般剧烈颤抖的眼眸。
空气仿佛凝固了。
黎梦还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她死死地盯着月光下的拓跋明,贪婪地、近乎疯狂地用目光确认着:
他坐着。
他转头了。
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他的胸膛……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温热的轮廓。
没有血!没有倒伏!他就在那里!活生生的!
“嗬……” 一声短促的、带着巨大释然和劫后余生般哽咽的抽气,从黎梦还喉间溢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懈,支撑着她的那股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毫无预兆地向前扑倒!
“小心!”
一声低呼响起。拓跋明几乎是本能地弹起,身影快如鬼魅,在黎梦还的身体即将重重砸向冰冷地板的刹那,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及时地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黎梦还跌入了一个带着清冽药草气息和年轻男子体温的怀抱。
温热的、真实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坚实的手臂紧紧环抱着她的腰背,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冰凉的脸颊甚至能感受到他颈侧皮肤下传来的、鲜活而有力的脉搏跳动。
拓跋明稳稳地抱着她,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亲密接触而瞬间僵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女子身体的冰凉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能听到她压抑在喉间的、破碎的哽咽。刚才她破门而入时,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恐惧和此刻骤然松懈的脆弱,如同最强烈的冲击,狠狠撞开了他心中那层困惑的坚冰。
“家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温柔,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身上的暖意渡给她,“您……您怎么了?”
月光下,他低头看着她苍白失神的脸,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困惑尽数褪去,只剩下清晰而炽热的、名为心动的光芒在静静燃烧。
黎梦还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冰冷的身体也汲取到一丝暖意。
她抬起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双在月光下清亮透彻、盛满了关切和一种崭新情愫的眼眸,这挺直的鼻梁,这紧抿的唇……
是他。
是拓跋明。
是那个在地道里给她温暖、在小木屋为她施针、用尽最后力气也要救她、最终却被她遗忘在记忆角落的拓跋明!这一世,他活生生地在她的怀里!
巨大的庆幸和酸楚交织着涌上心头。
可就在这庆幸的暖流尚未完全抚平恐惧的余波时,另一张面孔、另一幕惨烈的景象,如同跗骨之蛆,紧随而至!
淳于坚!那个在木屋门口挥剑的暴怒身影!
那个在最后时刻,浑身浴血、力竭而亡,倒在她面前的身影!
那个……被她呵斥“不要杀人”后,带着心碎与冰寒失望离去的背影!
前世拓跋明惨死,今生淳于坚心碎离去的画面,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她疲惫不堪的心湖中猛烈撞击、撕扯!
一个是为了护她而死于非命的爱人,一个是征战天下却最终兵败身死的知己。
巨大的混乱、悲伤、愧疚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压垮了她刚刚站稳的心神。
“呃……” 一声痛苦的低吟从她唇边溢出。刚刚因确认拓跋明存活而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再次变得惨白如纸。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再次软倒下去。
这一次,是彻底的脱力。
拓跋明只觉得怀中一沉。他心中一紧,再顾不上其他,双臂用力,将她更紧、更稳地拥入怀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和呵护,左手护住她的后脑,右手稳稳地托着她的腰背,让她虚软的身体完全倚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
“别怕!我在!”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惊讶的、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这句话,如同穿越时空的回响,瞬间击中了黎梦还混乱的意识核心。
“我在呢……”前世小木屋,雨声淅沥,他施针前温柔的安抚。
“我在!”今生王府竹院,月光清冷,他怀抱温暖,声音坚定。
两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将她从混乱的漩涡中短暂地拉了出来。
她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窝,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膛里那颗年轻心脏蓬勃有力的跳动。这怀抱,是今生第一次。可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和温度,却仿佛唤醒了灵魂深处最久远的记忆,那是前世无数次亡命天涯时,他背着她跋涉、抱着她躲避追兵、在她病痛时守在她身边的无数次。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混杂着前世今生的悲恸、失而复得的庆幸、对逝者的愧疚以及对眼前人复杂情愫的巨大洪流。
她无声地哭泣着,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泪水迅速浸湿了他单薄的中衣,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
拓跋明静静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这具身体传递出的巨大悲伤和依赖。
他没有再问,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下颌轻轻抵在她微凉的发顶,用自己的体温和无声的陪伴,为她支起一方小小的、可以尽情宣泄悲伤的港湾。
月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寂静无声,却又仿佛诉说着千言万语。他琥珀色的眼眸低垂,望着她濡湿的鬓角,心中那片火焰,在拥抱的暖意和她的泪水中,燃烧得愈发清晰而炽烈。
豫州的秋收如火如荼,金黄的麦浪在平原上翻滚,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腰。
官道上,运送新粮的车队络绎不绝,扬起阵阵尘土。王府正堂内,关于豫南水利疏浚和军屯布防的议事,也进行得异常高效。
黎梦还端坐主位,一身素净常服,面容沉静无波,朱笔在舆图上快速圈点,声音清晰平稳:“颍水上游三处堰塞务必在今冬前疏通,所需民夫,由陈留、许昌两郡按丁口比例摊派。卢怀英,此事你亲自督办,进度旬日一报。”
“属下领命。”卢怀英肃然应道,目光飞快地扫过主位和左下首。
左下首,淳于坚一身玄色劲装,坐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生人勿近的冰寒。他盯着自己面前摊开的豫南军防图,仿佛要将那图纸盯穿。
待黎梦还话音落下,他头也未抬,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一丝温度:“淮河沿线新增哨堡十二处,所需兵械甲胄,我已着军器监列出清单。杨苍请你三日内核验库府存余,不足之数,报与家主定夺。”
“是,淳于将军。”杨苍连忙应声,小脸绷紧,大气不敢出。
整个议事过程,条理分明,决策迅速。黎梦还布置民政,淳于坚安排军务,两人如同两台精密咬合的齿轮,将豫州这台庞大机器运转得井然有序。
然而,在这高效的表象之下,是令人窒息的冰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或补充。黎梦还的指令下达,淳于坚便冷硬地执行或提出军务关联部分。淳于坚的军务安排,黎梦还便公事公办地批复。所有需要交接的文书、舆图,都由侍从或卢怀英、杨苍等人默默传递。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厚重的隔膜,比严冬的寒冰更冷,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