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的风带着蜀地特有的潮气,卷过葭萌关外连绵的营帐。黎梦还站在沙盘前,指尖划过米仓道曲折的等高线,最终停在嘉陵江上游一片未经标注的莽苍山地。
“板楯蛮七部,”她声音不高,却似金石坠地,“盘踞金牛道西侧山岭三百年,豪强以盐铁为锁链,将他们禁锢在祖地之外,此锁链不断,梁州永无宁日。”
帐帘掀起,淳于坚挟着夜露寒气大步而入,玄甲上还沾着葭萌关守军溃逃时溅上的泥点。“探马回报,七
部酋长岩虎集结了三千山民,在鹰愁涧布下毒蒺藜阵。”
他解下佩剑重重按在案上,“强攻伤亡必重,绕道则需半月,南梁援军前锋已过白水。”
“南梁内部攻伐不断,不过小股试探。我已经让林勤列兵南城关隘试探,比起远隔千里的巴蜀之地,李家更关系自己的淮扬温柔乡。所以暂时不足为惧。”
黎梦还唇角微扬,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兽皮徐徐展开。皮上用朱砂勾勒出奇异的符号与路线,赫然是失传的巴人祖地祭祀图。
“三年前雍州大旱,一支巴人商队以五十张熊皮换粮。我赠粮三百石,只求此图。”她指尖点在图中盘旋而上的蛇形标记,“鹰愁涧后山,有一条只有巴人巫祝知晓的悬藤秘径。”
三日后,三十匹骡马驮着鼓囊囊的麻袋深入崇山。
领头的百里融高举一根缠着五色丝带的竹杖,那是巴人“信约之杖”,唯有被七部共同认可的贵客才能持有。当队伍抵达鹰愁涧口的石寨时,岩虎魁梧身影已挡在荆棘寨的门前,他手中青铜钺寒光凛冽。“汉人狡诈,来此何事?”岩虎声如闷雷。他身后,数百巴人猎手隐在树影间,淬毒的箭镞在暗处泛着幽蓝冷光。
百里融从容行礼,带着亲切笑意。
他解开了第一匹骡马的麻袋。雪白的盐粒瀑布般倾泻在地,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细碎晶光。他又解开另一袋,露出二十柄锻造精良的短柄铁斧。“此盐出自雍州定边盐池,此斧淬自沮水千锤营。”他拾起一柄斧头,猛地劈向身旁碗口粗的青冈木。咔嚓一声脆响,树干应声而断,断口平滑如镜。
“贵部被困深山,因祖传的盐矿、铁矿被豪强所占。此斧可劈开枷锁,此盐可活族人!”
岩虎瞳孔骤缩。巴人世代守护的珍宝被夺,正是七部心中最深的耻辱。
他大步上前抓过斧柄,虬结的臂肌猛然发力,斧刃竟深深斫进寨门石柱!碎石飞溅中,他死死盯住百里融:“你究竟是谁?”
“雍州刺史黎梦还帐下。”百里融从容展开一卷盖着朱印的绢帛,“我们愿以盐铁换通路,以血盟换祖地!此时承诺,收复矿场之日,巴人采矿十取其七!”
岩虎抚摸着斧柄上冰冷的纹路,目光扫过族人饥渴的眼神。
半晌,寨门终于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七日后月晦之夜,葭萌关在黑暗中如巨兽匍匐。
关城西侧天仓崖上,百座粮仓沿峭壁次第排开,守军火把如星点游走,此乃豪强联军命脉,存粮足支半年。
悬崖之下,百里融玄甲外反裹着深褐色麻布,与岩壁几乎融为一体。此径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他身后八百精锐口衔枚、蹄裹革,连战马的笼头都缠了草茎。
岩虎蹲在他身侧,指向崖顶一道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裂缝:“悬藤径在此。”
攀爬始于子时。真正的险峻超乎想象,所谓“径”不过是岩缝中垂落的千年古藤。士卒们如壁虎般贴附峭壁,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汗珠沿着众人的下颌滴落,在百丈下的深潭激起无声涟漪。
两个时辰后,当第一缕灰白渗入天际,百里融终于扣住崖顶石棱。他翻身跃上平台,眼前赫然是鳞次栉比的粮仓!
岩虎打了个尖锐的鸟啼,数十名巴人勇士如猿猴般荡下古藤,手中陶罐精准无误地抛向仓顶,罐中是黎梦 还特调的猛火油,遇空气即燃。
“放火!”百里融低喝。火箭如流星般射向油罐,轰然爆裂的火龙瞬间吞没粮仓。
几乎同时,关城内杀声四起,那是黎梦还安排的燕重疑兵开始佯攻。
天色将明未明,葭萌关已陷入炼狱。烈焰映红半壁山崖,浓烟裹着焦糊味道直冲云霄。
“分三路!”淳于坚劈手斩断一丛挡路的巨藤,“按刺史的烽烟图行事!”
岩虎率巴人钻入左侧密林,淳于坚亲卫队直插右侧深涧,中路仍由百里融带领诱敌。
当追兵被分流至三条岔路时,鹰愁涧三座山峰之巅突然腾起三道烟柱。
一赤、一青、一白,在黎明的天空下笔直如枪!
“赤烟起狼山,青烟出鹰喙,白烟升龙脊。”岩虎在林间狂喜地嘶吼,“火塘传讯!黎刺史真乃神人!”
这是黎梦还依据巴人“火塘祭”,在系统的帮助下改良的传讯系统——赤烟示东,青烟指南,白烟为合围信号。三道烟柱的位置与色彩,精准标出了追兵主力的方位与薄弱侧翼。
百里融在山涧中仰头望烟,长枪的锋芒陡然转向东南:“随我来!”八百将士如利刃出鞘,沿烟柱指引直插追兵腰肋。此刻岩虎的巴人猎手已占据高处,毒箭如骤雨般倾泻。淳于坚的重甲步兵则如铁砧般从正面碾压。
追兵在毒箭与陌刀的夹击下阵型大乱,溃退时竟自相践踏,尸骸填满山涧溪流。
当最后一缕白烟散尽,岩虎浑身浴血地走向淳于坚,将青铜长斧重重插在他脚前。
他解下腰间兽皮囊,取出只古朴的蛇纹铜樽,以刀划掌,让鲜血滴入酒中:“饮此血酒,愿巴山汉水永不相负!”
半月后,朱砂矿场。豪强依仗山势修筑的坞堡已成焦土,幸存的私兵跪在矿洞口瑟瑟发抖。岩虎抚摸着矿壁上熟悉的图腾刻痕,这个铁塔般的梁子竟泪流满面。
三百年来,这还是巴人第一次触摸到祖先的血脉之地。
战争的残局还未收拢,黎梦还就缓缓踏过断壁残垣。她未着甲胄,只一袭天水碧深衣,却在满地狼藉中显出威仪,岩虎带领族人尽数匍匐于她的脚下。
黎梦还将象征矿场管辖权的青铜钺交给他时,他以额触地,声震山谷:“板楯蛮七部,愿为刺史开山劈石,至死方休!”群山回应着他的誓言,悠长的呼啸声在峡谷间往复激荡。
当夜,七座山寨的火塘同时燃起前所未有的炽焰。
岩虎按黎梦还传授之法,命人在塘中投入硫磺与松脂。赤青双色烟柱扶摇直上,在星河璀璨的夜空中拧成一股,这是巴人献给新盟友的图腾,亦是插向梁州豪强心脏的烽火。
火光映照着岩虎肃穆的脸,他举起黎梦还所赠的精铁,倒映出漫天星辰与更远的征途。
山下平原,更多火柱正逐次亮起,如同大地上生长出的赤红星链,向着梁中,向着更辽阔的九州蜿蜒而去。
赢得巴人归心后,文化统御至关重要,就像是区区一个矿产管辖权,豪强和巴人争斗多年,但在更先进的铁器生产线面前,岩虎再欢欣鼓舞、充满抱负,也翻不出多大浪花来。
黎梦还不爱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伟业,她更偏好润物无声的教化和兼容。
苜安会蹲在寨口石磨旁,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真挚恳切地几个巴人老妪围坐篝火绩麻,纺锤在苍老的指间簌簌转动。
“阿婆这线匀净,比梁中市集上的强。”苜安夹着蜀地土音的赞叹引得老妪们笑出豁牙。
麻线在火光中跳跃,老妪哼起古调,调子里藏着七部猎场旧地名。
苜安垂眼听着,指尖看似在捻着刚收的苦荞,其实指节在膝上无声轻叩,山南军情司新制的密语,正随这古老歌谣流入米仓道深谷。
雨季的板楯蛮寨子始终浸在霉绿里,当荠宁背着藤匣攀上岩虎家的吊脚楼时,楼里还弥漫着草药的苦味与脓血的腥气。酋长幼子浑身滚烫,腿伤溃烂见骨,巴巫医的骨针在火塘边闪着幽光。
“腐肉当去。”荠宁话音未落,老巫医的骨刀已横在她颈前。
她不避不让,从匣中取出桑皮线与银针,针尖在酒中浸过:“此线缝肉,可任你查验。”又拈起一束干枯青蒿:“煮水擦身,退热祛邪。”
三日后的清晨,男孩腿上的桑皮线如蜈蚣伏在新生皮肉上。
荠宁将捣烂的菖蒲敷在伤口时,老巫医突然递来半片龟甲,甲背刻着扭曲的符号。“这是我寨祖传的瘴疠方。”他嘶声道,枯指划过艾叶图形,喉间发出嗬嗬笑声。
荠宁凝神辨识甲上沟壑,取笔在帛布画出黄连、雄黄、艾叶的图样。
当夜,火塘边第一次飘起汉家药香。
寨西溪涧旁,穗心卷着裤腿踩在冷水里。巴人匠人用整根巨木凿成水槽引水,原木随湍流撞击石滩,十成力气耗去七成。“可惜了。”穗心摇头,引来一片疑惑目光。
她抽出炭笔,在溪边卵石滩上勾画:水槽末端加挡板,急流冲板,可抬升重锤。
三日试制,挡板被水流冲得七零八落。老匠人岩鲁捡起碎片蹲到穗心身边,突然用柴刀削出凹形榫卯。再试时,挡板卡入槽壁凹口,激流冲来,重锤轰然砸下,碎石飞溅。
巴人汉子们围着这简陋水锤又跳又吼,岩鲁却盯着穗心改良的藤索吊桥图纸,半晌吐出一句:“汉女,果然有些本事。”
细雨斜织,溪涧两岸的梁人工匠与巴人山民踩着泥泞,共扶起第一架水轮。木轮吱呀转动,清溪载着木屑奔向山外,也冲开了三百年的心防。
她麾下的女娘们,得以在安宁和缓的环境中,继续实践所学,元登这个学生亦是。
黎梦还牵着元登的手上了城楼,脚下嘉陵江如练,新筑的粮仓在月光下连绵如雪山。
“伸手。”她忽然说。元登摊开掌心,忽觉一沉,竟是柄尺长短刃,乌木鞘上刻着水脉。
“此刃名定疆。”她牵着他的手抚过刃脊的云纹,“昔年秦将司马错平巴蜀,佩刀亦是此名。”少年拔刃出鞘,寒光映亮他颊上未愈的伤疤。黎梦还忽以指弹刃,龙吟声穿破夜色。
元登猛地攥紧刀鞘,刻痕硌进掌心,像一粒亟待破土的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