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山一梦还 第1章 几花欲老几花新

黎梦还刚睡醒时，天空还昏沉未亮，周遭安静地只有露水滴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一切像是封闭的休眠舱，静谧、肃然，还带着淡淡的吊诡。

人虽然坐直了，但神志还没完全归位，耳边恍惚还听得见上上辈子在医院里，监护仪器“滴滴滴”的响动，眼前似乎还有前世烽火狼烟的战场。

待到侍女半弯着腰，捧着铜盘进来伺候她洗漱，她舀其一捧清水，映出自己仍然稚嫩的面庞和洁白无瑕的双手，黎梦还这才算彻底清醒，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所在之地。

不再是黑眼圈深重的现代医生，也不是前世努力半生最终却所有辛劳付之东流的百官之首，不是熬到还没三十岁就满鬓风霜，也没有挣扎到呕出心头血也只能含恨而别。

黎梦还含上一口青盐准备漱口，静静立在原地，侍女眼中这个不满十岁的小主子又在发呆，但她其实只是例行点开系统的悬浮界面，计划未来的走向。

这一世，是重新来过的机缘，到底是不一样的。

二十年前，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代人，孤儿院长大，但一路也平稳走来，升学工作有过磕碰，但最终在小城市里实现蜗居一隅的自立。

那天刚下夜班，她正一边盘算着怎么能凑个稍长一点的小假期出去玩，一边掐指数自己这医生的半辈子还有多少个夜班要熬，突然就眼前一黑，魂体脱离了躯壳。

她本来就是达观的性格，当反应过来自己是阳寿尽了，还能苦中作乐思考是遇到车祸？坠楼？还是心脏终于不干了啊？也不知道手上未完成的工作要给其他同事增加多少工作量？

反正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六亲缘浅，不会有太多人为自己伤心，也算是好事。

结果飘荡没多久，就迎来“醒醒你要继续打工”的悲报。

一个自称为“文明守护者”的系统出现，简单粗暴地把她塞到一具乱世幼女躯壳里，还很智能地读取了她的既往身份，建议她通过医术拯救黎庶，获得声望，等达到“济世安民”的终极目标后就还她自由，让她无限制地在不同时空里可以过上自由安宁的生活。

面对这个“永恒的带薪年假和永远的公费旅游”的大饼，黎梦还咬咬牙吃下去了，毕竟人非草木，怎么能不被拿捏呢？

在经历彷徨、尖叫抗议和半推半就后，黎梦还就这样上了贼船。

恰逢乾坤倾颓、风云激荡的大梁，昔日强盛到让周围列邦不敢抬头仰视的李家天下，已崩如碎瓦。五十余年间换了十五个皇帝，多的是龙椅还没坐热就被部下砍了脑袋。

城头的旗号三月一换，洛阳皇宫被烧过七回，城墙都糊着层层叠叠的血泥，清晨还有梁朝忠臣的将旗，日落时分又换上“大燕万年”的新匾额。

躲到太学里取暖的流民，撕碎了四书五经当做柴烧，连昔日香火萦绕的皇家寺庙都私藏箭镞。

那时候的黎梦懵懵懂懂，还对这样的残酷，只停留在历史书上的认知。

她在现代社会，是一路靠着做题家身份在象牙塔内穿梭，对比起来简直是菜鸟模式，到了这，可谓是心智和身体一样成了彻彻底底的六岁孩童了。

颠沛流离中，黎梦还没能积攒多少悬壶济世的点数，医疗科技树还一点没亮，就差点死了三回。

还好有新手保护期的大礼包，让她能逃到冀州新贵淳于氏的势力范围内。

在那里，她遇到了将来统一北方的氐族少主淳于坚，这是一个纵横东西仍不失其仁者之心的君王。她扮作男儿身，投身营帐做这个九岁孩子的随军小药童。

那时候他们真小啊，未来的文烈天王拉得开弓、射得准靶，长剑舞得虎虎生威，到底还是一脸稚气。而未来能做武侯丞相的她，也只能勤勤恳恳地晃动着小胳膊小腿研磨草药、包扎伤兵。

后来他诛灭暴君，她扶他登基，他扫荡多地，她稳定朝堂。

选择大于努力，系统一开始劝她依靠的这根大腿，真的非常可靠，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灭前燕、平前凉、定仇池、降代国，如天上星宿降世，平定北方，所向披靡。

他对她更是几乎无底线的依从，她提出“黎元应抚，夷狄应和”，击碎氐族贵族的垄断，建立胡汉联动的官僚体系，他欣然从之。

她要明法峻刑、整顿吏治，甚至诛杀豪强皇亲，他第一个宝剑出鞘，令前朝百僚震肃。

她创荐举赏罚制，他对她提拔的寒门就格外重用。

她要修复关中水利，他甚至会以身垂范，出现在堤坝上带着心腹骑兵团铲下第一捧土。

她偶尔会说些“学医救不了天下”这样后世的老梗，而他虽在文治方面的天赋天赋不高，不像武功方面全部点亮，不能明白其中的异趣，却也是笑看着她。

君臣相得，那段时间如此甘甜，美妙到回忆起来都泛起苦涩。

她狂刷数据，系统里的医疗科技树也越来越枝繁叶茂，民心人望的积分也节节高，她得以兑换了许多政治参考书。

在不读文科几十年后，她也能重新打通这方面的任督二脉，写下《安民十策》这样的锦绣文章，能赢得“天下苍生望南梁，关中良相唯黎侯”的美誉，以及“四百年来，功盖诸葛第一人”的华名，也算是做到了良医为良相。

慢慢的，黎梦还对这个自己付出了心血、几乎等于自己孩子的新生王朝有了眷恋。

起码到统一天下的那天吧，我再金蝉脱壳开始退休生活。

她暗自对自己计划着，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始终没有离开他。

直到天不假年，一朝棋错，满盘皆输了。

黎梦还吐掉了口中青盐，似乎把心中萧索也吐出了一些。

哎，第一世没活过三十岁，第二世也就进步了十年，还没熬到四十就又没了。

侍女摆上几道早点，黎梦还捏着筷子随便进了一些，当然仪态还是克制端正的，毕竟这一世她的身份是世家贵女，哪怕是落魄的、被遗弃的丧家之犬。

大梁残余的旁支藩王，虽然争权夺势，内斗打得狗脑子都要出来了，但还自诩正统，南渡到了扬州城，继续支起小朝廷的摊子。

而和这个王朝一起发迹、膨胀、衰颓的世家，经历数百年发展已经臃肿不堪，各族皆挑选了好苗子一起带去南方，意图延续荣光，而之后有点关系的也努力扑腾着跟上，最后就剩下一些没什么价值的被甩在这里，美其名曰守望祖宅。

缠绵病榻多年的庶兄前些天撒手人寰，诺大的城外庄园的话事权都落在她一个九岁的孤女身上，好在她来此三年，细心经营也有一些心腹人手，拢住此刻浮躁的仆役之心。

黎梦还用完膳后，踱步到廊下看家丁翻动新土。见她露出探寻目光，仆从连忙解释道：“小姐，如今商道乱得很，春日里的花卉苗子都进不来。”

“等这阵忙碌过了，再弄这些风雅之物也不迟。我叫你们收集的杂物都备齐了吗？”

刘管事躬身回复，“豆品、芦根、小麦都已齐全，只是之前不曾接触蝉蜕之物，正在联络庄里的佃户送来。”

“五日内物品都要备齐，十日内屋舍都要按我的要求可用。”黎梦还敛其笑容，露出庄严之色，廊下垂手听从吩咐的管事纷纷应是，快步退下。

贴身婢女小福为黎梦还披上一件棉披风，“小姐刚才好威风，好似发军令呢。”

黎梦还一时有些恍惚，前世种种，尤其是淳于坚相关的事物，总是留下烙印。

这辈子还是困在这个不详时空，也是活该。

上辈子她呕血将亡，他战败而死，系统客服的数据清算提示声显得格外聒噪，“宿主已点亮医疗科技树，但尚未完成实现济世安民总进度，请问是否更换健康的躯体继续任务？预计大一统任务将在后续十八年后完成。”

十八年，和她两辈子的人生长度比起来，好像不值一提。

她已经亲朋离散，满手洗不去的鲜血，何谈再聚心力继续辅佐一个新人？

“系统，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活得朝不保夕，你能开通新手保护的礼包不让我陨落。而如今我努力了这么久，没有更贴心一点的好处吗？

系统沉默了片刻，机械音缓缓说道，“记录到宿主已经获得大量人望，可使用部分积分兑换查看此时空天命之子。”

真是荒唐，这么多年居然是努力努力白努力。

她忍不住伏在地上放声大笑，“一开始怎么不说要打工七八十年啊，这样下去工龄都快一百岁了，延迟退休也没有这么歹毒的！”

系统这次沉默更久：“宿主，宇宙中从来都有万千可能。在这条主线中，你未完成从龙之功，但平行时空里也许蕴藏着其他岔路。如果你不想再往下走，那可想选择重头再来？你可携带医疗科技树的残枝，重启乾坤，也许可以补救一二，也许可以改变最终走势。但！严重警告！需要宿主散尽目前所有的民心人望积分，重新面对曾经的聚散离合，这是一条充满荆棘和痛苦的回头路，自系统开服以来，从来没有人选择。”

黎梦还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数据面板，直到泪水干结在面庞才回过神。

如果是现代时候的她，给她一个选择，要不要重新回到小学？高中？职业选择前？她一定跳脚不要，她已经走上了还算可观的路，不必美化没走过的路上开满鲜花。

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失去太多，还要重新孑然一身继续走下去，如何可能呢？

“让我重新回去吧。”

她听见自己声音回荡在萧索的旷野回荡。

好似当年手足同僚吹响的胡笳，如锈刀刮骨，似断雁折颈，每声呜咽都灌进孔窍，催人心肠。

“宿主可以像选择跳过新手教程一样，跳过最开始的那三年，直接落地冀州军营？”

黎梦还出神许久，才如梦初醒一样高声喝道，“不，我不要！”

“宿主是否改变选择，继续目前故事线？”

她哭过了劲头，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悲愤，琥珀色的眼眸里闪动异光，“我那么努力，干了二十多年，也算是公司老牛马，再重新开始前，可以让我选择一个新的身份工牌吗？”

系统又沉默了，估计后台结算了好一会才用刻板声音应答，“可以。”

黎梦还的思绪飘回桌前排布的苦楝树皮、艾叶灰、雄黄粉。

她一边安排井井有条地吩咐侍女，依次去阴干碾粉过细筛、燃烧后取白灰和用水飞法提纯，一边盯着系统地图上提示附近瘟疫的红色标注范围越来越大。

“系统，上一世经历三年，我才跌跌撞撞找到靠山活命，这一世的三年，我也算掌握了统御之术，准备迎接正式的考验了。你这三年老在后台安装更新包，占了好多内存啊，连回答都经常卡顿，怎么这次新手期的指导这么摸鱼呢，这可不行，小心我申诉哦。”

系统还是那个不辨男女的机械音，“检测到宿主行为路径发生改变，目前济世安民系统进行修改，增加万象格物副本，宿主完成特定基建成就将解锁对应知识模块。请宿主耐心等待，完成这次瘟疫危机后，将演示该奖励作用。”

黎梦还啧啧作声，“上辈子把文科修好，这辈子再精研理科是吧？这么好？非奸即盗！”

要搁在现代，她肯定狠狠装死摸鱼，能力越大锅越大，只要你是个废物就不会被领导差遣呀。但是现在不成了，此时此刻她有软肋被拿捏，只能抱怨几句，继续拉磨。

系统又停顿了一会，似乎也在像人一样思考，“宿主，为什么你不去冀州呢？”

“怎么？要我喂点思维情感数据，让你完成人在回路的学习吗？那得兑换点好处哦。”黎梦还的眼珠子滴溜滴溜转，露出一点不好惹的边界感。

“系统是为了更好和宿主进行交互，以方便宿主更好地进行演进任务。宿主如果需要兑换福利，可以选择揭露前世此生系统的后台名称。”

黎梦还嗤笑，“之前看真龙天子要我好多积分，现在这个倒白送？罢了罢了，可能和我的理由一样，都不值得什么吧。告诉你也无妨。”

她的声音渐渐放低，“近乡情更怯，不敢见来人……”

系统仍在沉默，似乎在等她说完，过了一会，黎梦还才收拾好表情仰起头来，露出极有生命力的笑容，那是几十年的岁月磋磨都不曾消逝的盎然。

“一会辅佐完这个还有那个，岂不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一世，就让我来驾驭这驰骋天下的战车吧。什么狗屁真龙天子，皇权浩荡，女人的肩膀就挑不起吗？”

透明平板上显示加载的旋转光标，终于停下，跳出了许多弹窗，黎梦还快速阅览过去，大概就是刚才系统所说万象格物副本，还真是新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大饼，农具改良、堆肥新法、耕田轮作、引渠建设等等都很诱人。

但最吸引黎梦还注意的是最上面浮动的一层金色的提示框。

宿主选择达到济世安民目标的方式已变化，既往青鸾谋士、鸿鹄王佐的名称不再适配，现修改目前系统框架名为——

凤鸣九天。